无途

　　夏末秋初，七月十八子夜，月有缺，但依然皎洁。
　　云庭湖面，涟漪微浮，连带着倒映在湖面上的月影也变得隐隐绰绰。

　　湖的东南面，从陆地到湖面延伸着十几座栈桥，栈桥两侧并列停泊着数十艘商船。
　　镌绣着各家图腾的船帆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西垂的凸月将商船的影子拖得老长，漆黑的影子笼罩在湖面，俨然一群蛰伏在湖中等待猎物的怪兽。

　　“咚——咚，咚，咚！”更声响。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话音落。

　　吴老汉将打更的梆子攥在左手，腾出右手刚推开院门的时候，正好碰着起夜的老婆子。

　　“回来啦！”吴大娘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衣，想要从吴老汉手里接过梆子，却被吴老汉摆手制止。
　　“天气开始凉了，赶紧回屋去。”吴老汉顺手将梆子放在旁边的柜子上，伸手推着老婆子的后背，催促道。

　　吴大娘拉了拉滑下肩的外衣，跟着老头子一同跨进了堂屋。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咚”地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闷，惊得两人不约而同地停驻在了原地。

　　吴老汉以为是自己的梆子掉地上了，可回头看了眼放在柜子上的梆子，仍然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并无什么异样。

　　吴大娘顿了顿，看着丈夫不确切地说道：“不是从咱屋子里传出来的，听声音倒像是从云庭湖方向传来的，该是什么东西掉湖里了。”

　　“别琢磨了，抓紧时间回屋休息会儿。”吴大娘扯了扯吴老汉的袖口，宽慰道，“许又是那些醉鬼在玩闹。”
　　“改明儿你跟杨捕头提提这事儿，请他出面提醒提醒那些人，总不能任由他们一直这样胡闹下去吧，那咱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吴大娘说着说着便开始咒骂起那些人来。

　　“都是城里的大户，老杨都还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哪还敢说他们的不是？”吴老汉拍了拍妻子的肩示意她回屋，随即自己转身闩上了门，“能忍则忍吧！”

　　熄了灯，吴老汉仰躺在床上，听着身侧逐渐沉重的呼吸声，他却始终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更，他连忙从床上翻滚下来，趿拉着鞋子边走边穿衣服。

　　“老头子，注意安全啊。”半梦半醒的吴大娘呢喃了一句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吴老汉回头于暗夜中点了点头，轻轻取下门闩，又轻轻关上门，抄起柜子上的梆子便出门去了。

　　回来的时候，吴老汉犹豫再三后还是壮着胆子绕道去了云庭湖附近。
　　此时，风已止，平静的湖面盛着一轮皎月，犹如一幅名家作的水墨画，美好得让吴老汉觉得甚至有些虚假。

　　而刚才的那一声异响，像极了他无端生出的臆想。

　　吴老汉无奈摇了摇头，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只是他也不明白，明明经常听到奇怪的声响，为何偏偏今夜觉得心神不宁。

　　他朝前路上支着灯笼，正欲启步回程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他慌忙向后看去，只见一道瘦削的身影一闪而过隐入了船只的阴影里，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吴老汉的心哐哐直跳，头也不敢回，忙不迭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期间跘了好几跤，灯笼摔坏了，灯也灭了，只能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地小跑着。

　　吴老汉一口气跑回了家，迅速将院门闩好后，又抱了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抵在门后才稍微放下心来。

　　“咋了，老头子？”吴老汉连衣服也没脱便缩进了被窝里紧紧抱着自家老婆子，被惊醒的吴大娘坐起身也跟着害怕起来。

　　“没，没事儿。”吴老汉颤巍巍地回道，“睡，睡吧。”

　　等着吴大娘重新躺下，轻轻扶着吴老汉的背，又在深深的倦意中睡去时，神情飘忽的吴老汉才像是找着了落脚地，慢慢地踏实了下来。

　　“南无阿弥陀佛，谢佛祖保佑，谢菩萨保佑！”吴老汉嘴里一直喃喃念着。

　　******

　　“不是说朝廷派了大理寺的人来么？怎么又惊动青鸟卫了？”
　　河州通判魏太清理了理官服，左手小臂上托着乌纱帽，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前厅跑去。

　　“大人，您慢点走！”杨辉扶着左腰间的刀，快步追上了魏太清，“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嘛，官品还没您的大，您怕什么？”

　　“你不懂就少放屁！”魏太清嗔道，“你知道她是谁的侍卫吗？”

　　“太后的呗！”杨辉答道。

　　“那不得了！”魏太清解释的同时也没放慢脚步，“当今陛下虽已登基十年有余，却始终没能亲政，朝堂大事依然由太后操持。你成日里除了喝酒就是逛窑子，自然也就不晓得朝堂上的规则。京中流传着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什么话？”杨辉加快步伐，与魏太清并肩而行。

　　魏太清深吸了口气，才道：“宁做青鸟卫的狗，不做锦衣卫的头！”

　　杨辉将这句话反复揣摩了一番，摇了摇头：“卑职还真没听过。”

　　“你个井底之蛙，听过才怪了！”魏太清嗤道。

　　杨辉撇了撇嘴，正要再说话时，抬头瞥见前厅里肃然端立地几个女护卫，在魏太清的眼神警告下，识实务地闭了嘴。

　　“下官魏太清，不知指挥使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指挥使大人见谅！”
　　还没到前厅门口，魏太清便提起衣摆，躬身踱到了梁有情面前，正欲行跪拜礼时，被梁有情伸手拦住。

　　“大人客气了。”梁有情扶起魏太清便后退了两步，“在下奉太后口谕前来调查河州牧罗天翔命案，还望大人多多配合、协助在下！”

　　“自然，这是自然！”魏太清喏喏道。
　　“大人舟车劳顿，不如稍作休息再办案？下官已命人备了素菜薄酒，请指挥使大人移步后堂用膳。”魏太清说话间，抬头看了梁有情一眼，见其眉目柔和，说话时眼角总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倒与传闻中的严苛不甚相符。

　　梁有情的和善，不觉间让魏太清没了初见时的紧张。

　　梁有情确实也饿了，便跟着魏太清到了后堂，刚在桌边坐下，只见魏太清招了下手，丫鬟们便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一眨眼的功夫，桌上便放满了山珍海味。

　　“魏大人口中的素菜薄酒未免也太过丰盛了罢！”梁有情扫了眼桌上的珍馐佳肴，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太清。

　　魏太清没有觉察出梁有情别有深意的笑意，一心只想讨好这个太后身边的红人，为自己以后的仕途铺路。

　　“让大人笑话了，河州贫瘠，产不出特色的东西，还望大人莫要嫌弃。”魏太清站在梁有情斜前方，双手交叠在身前，躬身回着话。

　　“不敢。”梁有情揉着发酸的右掌心，再次抬头看向了魏太清。她的眸中依然带着丝笑意，却不再含有柔情，“来之前我碰到了户部侍郎周贵——”

　　魏太清的身体陡然一滞，瑟缩了起来，先才还敢直视着梁有情的目光立刻移到了地面，看着纵横交错的地砖线，忽就没了焦点。

　　“周侍郎说——”梁有情故意顿了顿，“河州前年闹了蝗灾，去年旱灾，今年又遭了涝灾，连续三年的天灾使得收成减了十之有七，百姓都要靠朝廷的粮救济。可魏大人你随随便便就能弄这么一桌丰成的饭菜，倒让我对河州之灾产生了些疑惑，究竟是河州府谎报了灾情，还是这天灾殃及不到这里，只祸害府衙之外的百姓？”

　　魏太清这才真正领教了青鸟卫指挥使梁有情的厉害手段，她不像别的京官那样厉声质问，甚至连生气都不曾，仅用最平淡的语气像是话家常般娓娓道来，但魏太清明白，她那柔声细语之下，藏着的是泛着寒光割喉不见血的长翮刀。

　　魏太清捏着袖口抖着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意欲辩解的他，却不知从何开口。
　　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梁有情脚下，“大人明鉴！招待大人用的这些酒菜都是州牧罗天翔的，下官是怕指挥使大人初来河州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才自作主张用了罗州牧的东西，至于灾情，罗州牧和下官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谎报给朝廷，还请大人明察！”

　　魏太清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在屋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梁有情睨了他一眼，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有人探头张望，一记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那人便慌忙缩回了头。

　　“如今罗州牧已死，你以为把一切罪责推到他身上就相安无事了？”梁有情冷声道，“此事我自会查个明白，若是让我知道你也参与其中，我定当禀明太后，治你个欺君罔上的重罪！”

　　“大人在此，下官定不敢行欺瞒之事！”魏太清再次磕了几个头，信誓旦旦道。

　　梁有情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起身俯视着魏太清，“罗州牧无端身故，府衙里又不可一日无主，你即为通判，依照太后口谕，便由你暂代州牧之职，望你勤政为民，莫要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

　　“下官谨遵太后懿旨！”魏太清应道。

　　梁有情嗯了一声，抬手道：“魏大人，请起吧。”
　　说完，便又朝门口的方向踱了几步，随即又道：“罗州牧的尸身现在何处？那个一直嚷声说罗州牧不是自杀的人又在何处？”

　　魏太清起身后扫了眼桌上逐渐冷却的菜肴，没敢再说让梁有情用膳的话，他挪着碎步跟在梁有情后面，毕恭毕敬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罗州牧的尸身存放在殓房，下官知道朝廷要派人来查验，为免出现意外便让人日夜守护着，大人现在要去看吗？要的话，下官这就为给您带路。”

　　魏太清话音未落被撞上了梁有情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于是他忙收回了即将踏出去的步伐，怯怯地折回梁有情身后，继续道：“至于那个叫嚣着罗州牧不是自杀的人，现就住在城中的海市客栈，大人要见他？下官这就差人把他带来。”

　　“暂且不必。”梁有情抬手阻止了就要唤人的魏太清，“先带我去瞧瞧罗州牧的尸身。”
　　说罢，便率先一步出了屋子。

　　魏太清临走之前还不舍地看了眼摆放在桌上的菜肴，然后追上梁有情，壮着胆子道：“大人若是不吃那些东西，下官再让人给您备些素菜便是，您也辛苦了好几天了，不吃饭是万万不行的。”

　　“魏大人可别再说素菜这两个字了，我怕你再把海里的鱼翅鲍鱼给弄桌上。”梁有情说话的语气让人无法听出她是在开玩笑。

　　“大人......”魏太清讪笑着擦着额头。

　　顿了片刻，梁有情又道：“不过既然都已经上桌了，也别浪费了。”

　　“哎，下官明白！”魏太清跟着梁有情逐渐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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