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d Bird (死神同人)

　　〖零•02〗

　　同少年的第三次交谈发生在课间。地点是距离化学社实验室前方五米不到的走廊拐角，我们相互擦肩而过。他停下脚步向我低头行礼，这令我诧异，如此尊师重道似乎同他平日里的形象有所不符。
　　“今天的社团活动，请允许我请假。”
　　走廊拐角的尽头等距安放了数排鞋柜，将脚边横亘的日光分割成了一方方面积相当的矩形：黑色的矩形中规划着阴影，白色的矩形里则填充了光晕。少年静静站立在分属阴影的那方色块里，佝偻了背脊，仰头注视我。
　　“好啊，没问题。”我应答的轻松愉快，“要不要顺便帮你签到？偶尔一次可以通融噢～”
　　闻言，他神色惊讶。
　　“干嘛～不相信老师会做这种事？”我冲他笑，“哪里…我本来就不过是医护室的保健医生，算不上什么老师。再说，社团活动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兴趣所致，没兴趣的话还是退出比较好，社会课的学分在别的地方也一样能赚到吧。”
　　说完，我转身即走。
　　我喜欢万事事先报备，同时也厌恶多余的麻烦。社团这种虚无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过场，对我是这样，对于讲台下的学生们也同样不例外。
　　本以为这会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不日便将接到某人呈递的退社申请，但到了次日社团活动的时间，却依然见到他趴在固定座位上大睡其觉，且依然的，待到社团活动结束也没能自动醒来。
　　我走过去拿书本敲他的头：“下课了，给我醒一醒。”
　　他趴在桌上揉眼睛：“咦，又结束了？那么快？”
　　“社团活动才那么点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不然你继续接着睡？我可以装作没看到…”
　　不等我说完，他已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桌上四散的器具。
　　我望着他惺忪的双眼唏嘘：“真那么缺乏睡眠就不要勉强，你先回吧，东西我来收拾。”
　　但是少年很顽固，坚持自己动手，甚至拒绝我的帮助。
　　我无所事事贴着墙角站好，觉得颇不可理喻：“呐～我说…”
　　他停下手上动作沉默的注视我。
　　“为什么要参加化学社？你同时也有参加生物社吧？两个社团不觉得很累么？”
　　他保持沉默垂下头继续整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跟老师你无关吧。”
　　“也是……”我笑笑，随即改口，“以为我真会那么说么，混蛋！”伸手从他那儿抢过整理中的试管架，“放错了啊，笨蛋。试管要按编号好好排列，所以说上课的时候不要睡觉啊～”
　　“抱歉……”
　　“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吗，法律只是用来摆着看的么？”
　　我摆出教训的口气，本指望着能看见他愈加沮丧的模样，但不幸落了空。
　　“老生常谈了，老师。”
　　他以异常冷静的口吻向我指出我词汇量贫乏的事实，令我忍不住再度抄起书本砸向他毛茸茸的脑袋。
　　“老生常谈也给我听好，大人说话时闭上嘴乖乖听是小孩的基本义务。”
　　他抱头蹲地：“好痛，我要被砸傻了。”
　　我总算有了些许快意：“没事，本来就很傻，再傻点也看不出来。”

　　经此一役，我终于竖立起了些许威信。这种威信很薄弱，但也并不毫无用处。至少，在此后的社团活动时间，他不再睡得昏天暗地；至少，在我说出‘下课’这两个字以前，他已能够自动醒来。

　　“你的追求未免太贫乏了……浦原老师。”春水难以置信的瞪着我，“全校有名的优等生到你这里居然被形容的如此不堪，究竟是你教育无方还是这个学校的其他人都疯了？”
　　我一只手捏着二年生学期总成绩的排行表，另一只手揣着某人惨不忍睹的社团试验报告哭笑不得。
　　“吐糟之前，麻烦先看完这两份东西再做评价吧，京乐老师。”
　　春水的眼珠于是瞪大的更为可观：“唔…你确定坐在你化学社里那个孩子真是阿近么？那个学期总成绩排名第一的优等生？”
　　“千真万确。”
　　“这个……那个……”
　　显然，两者间的天差地别令一向口舌聪敏的春水也蓦然词乏。
　　我善解人意的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你的震惊我完全能够体会。另外那个…求你别再瞪眼珠了，再瞪下去就要脱框了。阿竹知道了会杀了我的啊，混蛋！”

　　或许，以上对话尚欠直观，那么就容我再进一步描述下手中的这两张纸单以供各位参详。
　　首先是左手边的‘二年生学期总成绩排行表’：上表清楚明细，不禁罗列出了学期总成绩的排行，还同时分门别类的列出了各科成绩的排行。考查的科目共9门，分别是：国文、数学、英语、社会、物理、化学、生物、地理、世界史。
　　我们的优等生在数学、英语、社会、地理、世界史的考核中获得了可观的满分。国文的评定比较模糊，但是鲜红的‘优良’两字已经奠定了他在此项科目中第一的牢固位置。至于物理、生物据说一直是他的强项，获得‘特优’似乎也不值得稀奇。最后剩下的就是我（或者说大家）最为关心的化学科目，但在揭露这项科目的成绩以前，先让我们把目光转到我右手边的纸单上来片刻。
　　右手边的这张纸单就是前文所提及的某人‘惨不忍睹’的‘社团试验报告’。至于为什么要说惨不忍睹，其实除了多项试验条目空档以外，还有未空档区域的字迹的潦草不堪，在与洁白纸面相对比以后简直到了令人不忍卒读的地步。除此之外，诸如反应式的凌乱无章、催化剂的遗漏标注，都已是大巫见小巫。但这均不是问题的重点，报告中最根本的错误在于实验顺序的错乱：A步骤被摆到了C步骤，E步骤被提到了B步骤…至于在如此错乱颠倒的步骤下居然还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我除了怀疑自己眼睛提早老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恰当的理由来予以搪塞。

　　忍无可忍之下，我最终端着狗屁不通的实验报告去本人那里兴师问罪。但突逢‘本人’神隐，我上上下下把教学楼跑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上气不接下气之后，我回归自己的办公室——医护室稍作休憩，却看到他直挺挺的站在我办公室正中央发呆。
　　“干吗呢？杵在我这儿像根杆子似的。”
　　他回过头，把我吓了一大跳。眼角是青的，嘴角是紫的，鼻孔下淌出的那一细丝红色液体，如若不是血，那么就必定是愚人节自己涂上去的番茄酱。我条件反射抬起头看向墙壁上悬挂的日历，很明显，愚人节是决计不会出现在初夏的。
　　“脸怎么成这样了？谁打的？”我端出医护室老师应有的慈睦祥和询问道。
　　他抬起胳膊往脸上抹了一把，“摔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摔的不错，下次再摔之前记得通知我来观摩，看看究竟要在哪里才能摔出这么完整的拳印。”
　　闻言，他立即伸手捂住左脸颊。
　　我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捣碎，然后用毛巾裹好递过去。
　　“别用手，手的温度过高，对你伤口的消肿没好处。”
　　他悻悻接过，敷在伤处不再多做声。
　　我一面在柜中寻找处理伤口的药水和绷带，一面同他继续搭话。
　　“哪一边的脸着地？”
　　“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莫名。
　　“不是摔出来的么，哪一边着的地？”
　　踌躇片刻后，少年最终还是决定一瞒到底。
　　“两边…”
　　意料之中，我吹了记口哨以示赞叹。
　　“干的不错，摔完左脸接着翻个身摔右脸？”
　　“不行么？”
　　我耸肩：“行～你想怎样都可以。”随后倒出些盐水在纱布上，“把手拿开，让我看看伤口。”
　　盐水流过伤处的裂口，他眉头紧皱，却倔强着不肯出声呼痛。伤口清洗完毕，为了保险期间，我多在伤处涂了层碘酒消毒，这一下他总算忍不住叫出了声：“痛～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把能包的地方统统包的严严实实，不能包的地方贴上了防水创可贴，才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安慰：“没错，你能发现我很欣慰。”
　　“……什么意思？”
　　“空手道社的地板很坚硬，一个不好说不定不是摔出个拳印那么简单，断两三根肋骨也很稀松平常哟～”
　　“你怎么知道？”
　　将疗伤用具收拾完毕以后，我端坐在办公椅上笑得好整以暇。
　　“猜的～老师我一直很聪明啊。”
　　他‘切’了一声，扭过头看向窗外操场。临近放学，各体育社团正在操场的各个角落呼号着集合，应合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很近又似乎距离遥远。
　　“那么……赢了么？”我问。
　　他没有把视线调转回来，持续看着窗外。
　　“那还用说。”
　　声音很轻，深处里却有着一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得意。
　　这个时候，我又不期而至的想起了他那份胡乱涂写的实验报告——字迹潦草毫无章法，仿佛一个学龄前孩童的即兴涂鸦，在完成以后被随意丢弃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微风吹过涂鸦中的笑脸皱起来，随即化作一张俏皮的鬼脸。那样鲜明的转变就如同他学期总成绩里的化学科目，红艳醒目的‘特优免考’四个字，不正好是推翻那张实验报告真实性的最佳佐证？
　　我咧开嘴角，幸灾乐祸：“你这个骗子～活该摔完左脸再摔右脸。今天下午的生物社团活动你不准参加，给我留在这儿好好把上次的实验报告重新写过，不到我满意你不准回家～”
　　少年终于回过头看向我，细长眼廓难得的扩张成了橄榄形。目光中的不甘与反抗昭然可见。但最终他选择服从，瞥了瞥嘴，低低的吐出了三个字。
　　“知道了。”他说。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计算过同他交谈的次数。或许是因为频率的日趋短促，也或许是因为内容的逐渐琐碎，最终把这一切的一切细细揉碎，融进了最最简慢的习以为常。
　　但是，我依然记得，记得在那个下午，他坐在我的正对面，眉头紧蹙，脸孔被厚厚的绷带所包裹，右手捏着铅笔，左手攥着橡皮，一面订正报告一面低声抱怨的别扭模样。
　　那个下午的风很轻盈，吹起了我办公室的窗口前的那一方鹅黄色窗帘，连同日落的影子一道卷走，只余留下耀眼的光晕满满鼓起，把我们相对而坐的那张桌子铺成金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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