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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更新完毕)
〖零•01〗
『如果闭闭眼睛也叫睡觉的话,那这个世界上早就不存在所谓的失眠症了,老师。』
这就是我的少年开口所同我讲的第一句话。
当然,那只是我们的初次会面。我如此称呼他为‘我的少年’,似乎略有不妥,另外,从他那稍显老成的相貌上来看,也的确不适合被冠以‘少年’这个词。
我翻开社员名册表,从上面找出他的名字,很短,也很好念。我拿手指点着那个名字,随后尝试着把它念出来,
“阿近~”我说。
究竟要为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后冠以什么样的称谓,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但说是很久,前后也不过短短数秒而已。从最平常的‘同学’,到最通俗的‘君’,似乎都对不上号。最终,我舍弃了称谓,直呼其名。
阿近仰头望着我,对于我叫出他名字的举动并无触动,也丝毫没有想到要按照一个学生应有的礼节从座位上起立。仅仅只是看着我,单纯的看,脸上除了漠然找不到其他任何表情。
“是,怎么了么,老师?”他问。
这是一个午后,社团活动时间。学校下了学,操场上各体育社团的社员们正在那儿挥洒汗水:呼喊声、口哨声,球体在人与人之间被摩挲,被传递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细密而又模糊的从教学楼窗口的正下方飘然而入。并且,套用一句我在这个故事最开篇时所用到的某句话——天气不错,且难得的没有云。阳光,我并不关心当时的阳光是否也如一般晴天白日里的那样灿烂。我只知道,此时正有几丝略显阴沉的实验室日光灯的光线打在那个叫做阿近的少年身上,肌肉的凹陷处被积了层浅薄的灰色的阴影。或许因鼻部的线条过于完美,脸颊间的阴影比其余任何一处都要来的浓厚。然后,我看到了他那对黑的见不到底的眼睛。没有光泽,也拒绝折射任何光波,就如同被人遗忘了去打磨的黑色耀石。
“老师?”长时间的沉默,催促他又把刚才的题问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我笑着摇头,轻轻丢下一句‘那么请至少节制一下眼睛的闭合时间’,然后走开。
说到这儿,我突然发现如今所使用的叙述口吻相较之前,似乎有很大改变。但是,敬请谅解。回忆总是充满了浪漫色彩,就好像飘荡在空气里的那些五彩缤纷的肥皂泡,需要以最温柔的态度和最谨慎的形容来对待。
总之,我第一次遇到我的少年,就是在那样一个昏暗的实验室里,他睡眼惺忪,态度拙劣,且缺乏一个学生应有的谦逊以及对师长最基本的尊重。
每年被迫入社的社员不计其数,大家均会摆出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等时间一长,这些人自行退社以后,化学社的松散氛围自然而然便能得以改善。
我回身,重新站上讲台,继续课程。阿近也显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支起手臂把脑袋再度埋将进去,一直到社团活动结束,也没有抬起来。
课后,我整理着教学器材,头脑被当夜的娱乐活动占满,一时间忘记了去关注角落的那一撮阴影。直到关灯以前才惊觉某人睡得不省人事,丝毫没有起身回家的意思。
我走过去往他肩膀上拍了几下,他睁开眼,一脸不满的瞪着我,“干吗?”
我忍不住叹气,“失眠症虽然不容易根治,但若所有失眠症患者都能像你那样闭眼睛的话,我想…也足够让他们满足了。”
刚睡醒的人意识多少有些迷糊,他坐在那儿保持僵直了很久,最终顿悟:“居然已经结束了?”
“如果意犹未尽,我不介意特地为你开次小灶。”
“不用了,”他提起书包,对我难得的善心置若罔闻,“多谢老师,老师再见。”
我目送他离开实验室,随后关上灯锁了门。
春水和阿竹在KOT•Bing的门口等我,春水不耐烦地抽着烟,烟头在脚下积了一大打。
“怎么才来?”他冲我抱怨。
“我被山本那老头叫去做义工,做完义工再顺便回了家一趟洗了把澡,能早的了么?”
“义工?”
春水大奇。相比还是阿竹消息更为灵通,“我听说了,高中部化学社的指导老师上星期被调去了别的部,最后由你顶了这个缺,是吧?”
我点头,趁机向他们两人大倒苦水。
“本来还以为化学社的社员素质会好点,谁知和那些混混一样没有分别,睡觉的睡觉,走神的走神,弄的我一点讲课的动力也没有。”
进了KOT•Bing,春水照例点了龙舌兰,我霸住吧台最靠近中间的座位,端着酒保特地为我调的GOD FATHER,阿竹则继续CORONA配青柠,万年不变。
“特别是……有一个叫…阿近,对,就是叫阿近的孩子。整个社团活动时间都趴在桌上睡觉,真不知道这种人参加社团是为了什么。”
阿竹抬眉,“好像不对…你说的那个孩子,我也听说过,貌似一直很优秀噢。”
春水也插嘴:“那个是吧,我也听说了。上个月全国统考还名列前茅呢,是重点培养对象噢。”
我不屑,“重点培养对象在课堂里睡觉?得了吧,要是优等生都像他那副模样,我们就不应该提供课桌,直接提供床放在教室里不是更好。”
春水‘噗’的一声笑出来,“那你不是再合适不过,医护室里正好就有床,不妨考虑让他下次去那里听课。”
我端起酒杯与他相碰,“好主意,敬你一杯!”
咕咚咕咚喝完以后,不远的角落里正有一个男人透过暗处观望我。阿竹和春水也发现了,捅捅我胳膊:“那边那个人对你有意思。”春水说。
我不痛不痒,应了声‘噢’,继续喝我的酒。
男人观望了许久,最终鼓起勇气向我走来,阿竹与春水早已识趣的闪去了一边。男人西装革履,五色彩光交相辉映,粗粗那么一看,尚且还过的去。
“你好。”他同我打招呼,声音也蛮顺耳。
我握着酒杯,模模糊糊的想着‘不挑剔的话今晚也就他吧’,随后朝他绽露微笑。
“你好。”我回应道。
按一贯的经验来看,一夜风流后最糟糕的时光永远莫过次日清晨。而当你睁开双眼,发现并非想象中的公共假日时,这种糟糕感更会呈翻倍趋势递增。
我曾一度将一夜情的对象带回家过夜,但那毕竟已属陈年旧事。彼时才刚大学毕业,同平子分手也不过短短半年。爱情的滋味虽说已然尝够,却不代表欲望也会跟着泯灭。一夜情很快成了首选,除了KOT•Bing,我也光顾其余gay吧,游弋其中挑选合适的床伴。要说固定性伴侣与即兴性伴侣相较起来,究竟哪个好。一时之间恐怕很难说清:前者默契有余,激情不足;后者则正好相反,偶尔碰上个不对眼的,往往做不到一半就草草收场。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更有不识相者比比皆是。誓如,严重侵犯个人隐私的:东打听西打听,搞得整就似一个户口调查员,最后实在不胜其烦,索性把对方轰出了事;再誓如,旁若无人,把别人的家当作自己家使用的:随意拿取家中物品,最夸张的一回,事后甚至还发现被盗走了一定数额的现金。以上种种,使我最终不再往家里带人而改为了光顾别人家。但被春水知晓以后,提出了强烈反对。“如果遇到奇怪的人怎么办,会被杀掉沉尸哟~”他威吓我。阿竹虽然没说什么,但从他日益紧锁的眉头来看,似乎也并不认同。如此这般,最终妥协的结果只有选择爱情旅馆,虽说耗费了金钱,却也在同时享受了服务,解决了欲望,一举两得也算相得益彰。
即便如此,我依然讨厌次日的清晨。就仿佛一出拙劣的戏方唱罢,尚不及谢幕,就已被人急不可耐的挂下了幕帘。这种感觉在当日的清晨里尤为突出,原因主要有两个:1,当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需要准时到岗,到点打卡;2,一夜情的对象此时正频频向我索要手机号码,令我不胜其扰。
“实在不行的话,座机号码也可以。”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然后冲进浴室。男人依旧没有死心,隔着浴室半透明的玻璃和我一问一答。
“还能再见么?”
“看情况…”
“这个周末还来KOT•Bing么?”
“不一定。”
“BE YET呢?”
“不知道。”
“那……”
他还想继续问下去,但我已经洗完了。
“麻烦让一让。”
我对档在门口的男人说,男人侧过身,腾出了点空隙给我。我挤出去,抓起衣架上的衣服换好,又对着镜子将领带系出一个无比端正的结,随后提上公文包,打开了门。
门外清新的空气令我那被遗忘的礼貌又回来了,最终,我心平气和的同男人道了别。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对以往荒唐的生活做了一番总结,发现诸多的不愉快都是从这儿源起的。就好比阿竹所说的那样——‘你总不能在享受速食便利的同时,还抱怨它的粗制滥造。’至于春水,则更加露骨——‘是时候再去找个恋人了,固定的恋人。’
对此,我暂时持保留意见。
我站在公交站上等车,今日的线路与以往相比有所不同。爱情旅馆距学校路途甚远,需换乘长途汽车且间中站点稀少,故而不必像往常一样忍受早高峰时那令人抓狂的拥挤。
上车后我没有照老习惯寻空位坐下,而是挑了处通风良好的窗口拉着扶手站好。长途汽车的车厢较之一般公车要长,前后大约20来米左右。靠前的座椅相对密集,越靠后则通风情况越好。所以,我所站的位置大约已属车厢末端,刚好将全车的风貌尽收眼底。
车上乘客稀少,三三两两的分散在车厢里互不相干。靠近车厢中央的长椅上,有一群着装统一的家伙,每个人的脚下都安放着只个体积可观的行李袋,正围坐在一堆讨论着什么。靠近我所站的位置前方,有一个独立座椅,上面坐了位古稀老人,手里正拿了本什么书,目光却投向了窗外。正对老人坐着的,是一名学生,手里也拿了本什么书,与老人不同的是,学生正垂下头看的很专心。
我先欣赏了会儿窗外的风景,觉得无聊后,又把视线调回了车内。此时,脚边放行李袋的家伙们早已争论完毕,我面前的老人也似乎正陷入沉睡,只有他正对面的那名学生依旧埋着头看的起劲。我眯起眼打量了回那本书的封皮,似乎是库切的《动物的生命》。现在已鲜少有学生能静下心来看书,更遑论是如此艰深冷僻的类型。我不由把目光集中到了学生的脸上: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眉头压的很低几乎不见眉尾,鼻梁挺直,侧视的线条看上去异常优雅,脸颊间则凹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将整张脸的表情凝造的异常严肃。
似乎在哪儿见过……我模模糊糊的想,好像就是近几天的事,是谁呢?
汽车拐过一个弯,引得车厢内一阵摇晃。异常眼熟的学生从座位上突然站起,把脸朝向了窗外。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路口的弯道处有一株已经枯萎了的龙爪槐,失去了碧绿色叶片的妆点,正光秃秃的矗立在那儿,交错延伸的枝条笔直向上打开,似乎欲拥抱住头顶上的苍穹。学生看的很专注,眼睛眨也不眨。弯道过后,汽车又重新驶上了笔直的公路,阳光从车厢正前方的窗玻璃外投射进来,照耀在学生的脸上。我终于恍然大悟,对方没有穿着规定的制服,所以一时间竟没能联想到。
“呐~阿近。”
我叫他的名字,他看完了树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看书。听到我的喊声后,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这边啊~”我走到他跟前立定,“早安啊,还记得我么?”
他瞟了我两眼,重新把头埋首书中:“恩,老师早。”
于是我说,这便是我同我的少年之间,所进行的第二次交谈。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缺乏热情但也并不冷淡。少年一直都很骄傲,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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