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教过的学生都是天选之子

　　凡是见过五条悟的人，都会意识到他的生而不凡。

　　对于五条悟自己来说，要发觉这一点却在很长时间内都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

　　其中的原因在于，在识别出“不凡”之前，先认识“平凡”是必不可少的，但和其他年幼的孩子不同，在应当探索外部世界的时候，五条悟所面临的第一个未知，却是自我。

　　庞大的、强大的自我。

　　这就是为什么五条悟花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来把自我剥离出外界，或者也可以说是把外界剥离出自我，五条悟的自我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和整个世界混溶在一起的时候，它们竟然也是势均力敌的。

　　不过，无论如何，后来五条悟还是完成了这个过程，然后五条悟睁开他的双眼，看到了存在于自己之外的真实世界。

　　就在这一瞬间，他非常迅速地进入了叛逆期。

　　这可以被称作叛逆期吗？其实就算是他的族人也无法确定，他们只是感受到那个冰冷神像一样的孩子忽然对外界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兴趣，而他在咒术以外的才能同样强得吓人，仿佛是想要弥补被自己错过的一切，他以普通孩子数十倍数百倍的速度接受信息和体验外物，然后对一件一件已被自己掌握的事情失去兴趣，接着投入其他的未知中去。

　　事情大概就是从此时开始渐渐展露了危险的轨迹。

　　除了五条悟以外，每个孩子都曾经经历过对世界充满热情和好奇的阶段，但那些不稳定的自我终将碰触到文明的界限，然后他们开始明白自己其实生活在无数人共同制定和遵守的规则之下，于是他们的人格停止了膨胀，转而开始稳定自己的形状，最后被人群接纳，成为规则中的一员。

　　对于五条悟来说，现实却并非如此。

　　他实在是太强大了，从强大的力量中诞生的个体意识，也强大到了能够与群体意识为敌的程度。

　　到了最后，这世上将不存在能够限制住他的规则。五条悟和世界都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到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呢？

　　强大到无可匹敌的五条悟。

　　无需为自己的行为支付代价的五条悟。

　　这个对五条悟来说不再存在强制力的世界。

　　他们彼此会以什么样的模式继续共存下去呢？

　　还是说——

　　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新的意外发生了。

　　那个人的到来是没有征兆的。

　　那是五条悟所经历的平凡一天。

　　虽然他身处五条宅的最深处，但那个外来者踏入五条宅中的一瞬间，五条悟就比任何人都早地感知到了对方的到来，从她的前进路线上，五条悟很容易发觉她的目标就是自己。

　　但她的目的似乎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潜入”，而是“入侵”，当她以最张扬的方式告知了五条家她的存在，然后势如破竹地撕裂的重重防线时，五条悟的预感越发强烈了。

　　——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

　　巫女千代终于站在了他面前，她的白衣上溅了血，她仿佛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死于她的手中，这种奇异的矛盾感攫住了五条悟，他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然后五条悟经历了一场恶战。

　　“如果被力量蒙蔽了双眼，就会连自我是否发生了变质都察觉不到了。”

　　最后，单手将他按在墙上的巫女对他说。

　　“所以，要不要成为我的弟子呢，五条悟。”

　　啊，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没错。

　　倒在血泊中的五条悟想到。

　　大约是用咒具杀人不算顺手的缘故，甚尔刺穿五条悟颈部的这一击并不十分精准，虽然有效削弱了行动力，但真正的致命一击是额头上的一刀。

　　呜哇，出血量大到都能看见走马灯了。

　　会死吗？好像不会死了。

　　但是任务失败了。

　　使用反转术式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好吵啊。

　　总觉得……

　　五条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衣物和皮肤上都是尘土和血污，各种想法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大脑，但在仿佛把全世界塞进头盖骨的嗡鸣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响亮，它像大爆炸一样在五条悟脑海中轰然震响，五条悟在爆炸发生的中心拥抱了它，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耳朵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他被余波掀上高空，然后一直被甩出大气层，但他知道这一切遵循的都是自己的意志，在那里他无所顾忌，他所能看见的只有自己无限延展的灵魂。

　　——自由。

　　极致的、彻头彻尾的自由。

　　总觉得，现在想要杀什么都能杀得了。

　　####

　　“我还以为，诸位是做好了与我正面为敌的准备呢。”

　　站在咒术创造出的透明禁锢空间中，千代透过空间外层用以阻碍灵力流动的层层符咒望向站在高台上的咒术师高层们。

　　“是你太自负了，千代，这让你的行动模式变得有迹可循。”其中的一名老者说，“明知道是陷阱，你也会踏进来，当下就是你必须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的时刻。”

　　“这可不是傲慢啊，这只是因为我想尽量让战斗公平一些而已。”千代缓缓拔出三日月宗近，“但好像你们的手段也没有我想象中的……”

　　她停了下来。

　　“无话可说了吗。”

　　对方用力地用手杖顿了一下地面。

　　“就算是你，也无法逃离出特级咒具，在忏悔中度过余生吧。”

　　“……”

　　千代的神情凝肃起来，付丧神在她身边出现。

　　“怎么了，千代大人。”三日月宗近问道，“咒具似乎对我没有作用，如果您是在为此事烦恼的话……”

　　“不是的，三日月。”千代从怀中取出一张正在慢慢化为灰烬的符纸，“悟那边出事了，恐怕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她将刀收回鞘中，转过脸看向美丽的付丧神。

　　“我打算快速结束这里的事，手段可能会有点粗暴，请你回到刀身中吧，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三日月点了点头，身影随即淡去。

　　因为三日月宗近的出现而产生了轻微骚动的咒术高层之间也很快稳定了下来。

　　“收刀是因为终于接受了现实吗，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人类，千代。”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坏。”千代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她小心将刀挂在腰间，无防备地垂下了双手，“如果当时好好向悟学习了瞬移就好了，否则现在也不必为了尽快赶到他身边去而用这种办法。”

　　她的话让咒术师高层们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持手杖的老者下了决断：“封闭咒具吧。”

　　“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变成这种样子。”

　　在咒具将要彻底闭合前一刻，巫女说道。

　　“不过，总是坐在观众席上的各位，确实有些惹人厌烦。”

　　咒具闭合了。

　　但在在场的其他人放下心来之前，咒具再次颤抖了起来，它的颤抖渐渐变成剧烈的震动，咒具的表面出现了裂痕，黑色物质无声地从中溢出，就像缓缓拉起的噩梦帷幕。

　　####

　　在杀了五条悟之后，伏黑甚尔的委托成果得到了盘星教委托人的确认，他承诺过将报酬连同补贴一起支付后就离开了，然后中介人也离开了，只有甚尔在原地又停留了一会。

　　“没有来啊，难得做好了布置。”

　　甚尔望着空荡荡的天际漫不经心地低语着。

　　还以为那家伙会忽然从哪里飞过来呢。

　　他随手扔掉烟蒂，在转身的一刹那，强烈的危险预感触发了伏黑甚尔，他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但拦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巫女，而是染血的五条悟。

　　“不专心啊，甚尔。”本应该已成为尸体的少年带着令人战栗的笑容站在了他面前，“在想什么？”

　　震惊的表情在甚尔脸上停留了好几秒，然后才缓慢地褪去。

　　“我在想，千代知道我杀了你之后，会不会来杀了我替你报仇呢。”

　　“大概不会吧？不过没关系，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成立了。”

　　伏黑甚尔沉吟了一会。

　　“在那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别的事——我原本以为我要在这里迎战的人是千代，所以针对她做了一些布置。”他说，“我在附近用咒具张开了除施术者无法从内侧抵达外侧的结界，结界的咒力来源是这一带的普通居民，而我是唯一能够解除结界的人。”

　　“如果是千代老师的话，说不定的确会觉得难以取舍呢。”五条悟笑着说：“很抱歉，来的人是我。”

　　“你被反转术式搞坏了脑子吗，五条悟，还是你本来就是这种可怕的个性呢。”

　　伏黑甚尔也笑了起来。

　　“如果杀死我，附近的居民在几天之后耗竭而亡也不要紧吗？”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战斗毫无疑问已经开始了，甚尔手中锁链式的咒具蛇形缠向五条悟，五条悟的双眼轻易地看破了咒具的运动轨迹，他微微后仰，身体轻灵地翻转腾空而起，在领悟了反转术式之后，无下限咒术的各种变式完美地融会在了一起，五条悟对身体的掌控力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这还远远不是顶峰。

　　灵魂中的狂躁和喜悦随着力量的提升也在不断攀升，五条悟放任自己沉浸在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绝伦畅快之中，眼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伏黑甚尔”这个人。

　　那只是一件马上就要被杀死的物体而已。

　　啊，是啊，的确如此。

　　原来所谓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世界。

　　它所有的构成部分，只不过是“五条悟”，和“五条悟”之外的事物而已。

　　在五条悟的咒力失控般铺展出去的同时，伏黑甚尔预见了自己的末路。

　　已经结束了。

　　伏黑甚尔想。

　　这小鬼是疯了吗，这么大范围的术式是想一次性杀死这附近所有人吧。

　　这么一来连尸体都不会留下来吧。

　　——究竟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

　　是被所谓的尊严操纵的时候吗，是明知道危险，还接下这个委托的时候吗？

　　还是那个醉倒的夜晚？

　　如果在这里的人是那个巫女，是不是结局就会——

　　啊。

　　五条悟的术式击中了伏黑甚尔。

　　与其说是击中，不如说是吞噬比较合适，伏黑甚尔的一部分□□在被碰触到的瞬间就粉碎了，但他甚至无暇去感受痛觉。

　　想起来了。

　　在无下限术式不断扩张，要将甚尔吞噬大半的时候，难以名状的漆黑物质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蝗群般啃食了术式，同时将甚尔裹入其中。

　　在黑色巨兽的腹中，垂死的伏黑甚尔看见了巫女。

　　“千代。”他说，“你摧毁了咒术界吗？”

　　“目前还没有。”巫女说，“真抱歉，明明听见你许下了那个愿望。”

　　——去杀了咒术界以御三家为首的高层吧，千代，不必在乎咒术界会不会陷入混乱，那样对我来说正好。

　　——然后，用你那双摧毁了咒术师们的手来沾上我的血吧。

　　“不要紧，我也忘记了我的祈祷……很可笑吧，明明什么都没记住，却还是在这里等待你。”

　　甚尔勾起了嘴角。

　　“千代，你会为了我的死而悲伤吗？”

　　“大概不会。”她说，“甚尔，我认为死在自己所选择的地方不是值得悲伤的事。”

　　是这样啊，那就到这里吧。

　　“我家的孩子就送给你和五条家的小鬼好了。”

　　“好。”

　　千代说，但已经没有回应了。

　　在五条悟的眼中，侵蚀了自身术式和咒力的黑色巨兽一瞬就穿过了伏黑甚尔，然后向自己袭来。

　　“咒灵吗？”在它几乎要扑到眼前时，五条悟的六眼勘破了面前事物的本质，“庞大的咒力聚合体，以及……千代老师。”

　　甚尔已经死了，结界无法解开，附近的居民都会死。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五条悟想。

　　要将这力量停下来吗。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秒就被吞没，比它更强烈的渴望在五条悟心中翻涌着。

　　它们不在乎伏黑甚尔是不是死了，也不在乎人类们将会如何，它们仅仅是在为自己竟然被囿于某处的事实感到激愤，而嘶吼着立刻要击碎这一切。

　　即使是眼前的这个人。

　　在撕扯着五条悟的愉快与狂怒的缝隙中，她的声音、面容和温度，以及藉由她的双眼所看见的城市和夜晚都在渐渐消解，与拥挤在这具躯壳中的可怕力量相比，那些曾经引起过他的悸动的记忆都太渺小了，在挟卷着五条悟的洪流之中，他已经无法再抓住当时的感觉。

　　“抱歉，千代老师，我真的很抱歉。”

　　庞大的咒力从五条悟的体内涌出，毫不留情地迎向黑色的咒力群，与其形成了残酷而纯粹的生死角力局面。

　　五条悟的眼中流出眼泪，但他喧嚣的心脏中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的悲伤，因此那副面孔仍在微笑。

　　“我好像不小心把重要的东西丢掉了。”

　　“是吗？”

　　五条悟忽而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驱动着黑色巨兽的核心——巫女破体而出，她从五条悟的咒力中撕开一条道路，在刹那间就到达了五条悟身边。

　　她的拥抱和剧痛几乎同时发生，两人一起坠向地面，五条悟猜想自己的头部大概受了严重的伤，因为额头有血淌下来，一直流进眼睛里，让视野变得很模糊，这是用反转术式就能治愈的伤口，因此五条悟的注意力全都贯注于另一处。

　　心脏。

　　巫女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脏。

　　胸口被洞穿的感受实在太过强烈，五条悟的胸膛快速起伏着，第二次濒死的体验比第一次要强烈得多，膨胀的自我意识从高空瞬间坠落谷底，他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死去，某种恐惧疯狂滋生，却无法在空洞的胸口找到容身之处，因此只能蔓延向躯体的其他部分，带来啮咬般的疼痛。

　　五条悟早就习惯了死亡。

　　但是，唯独不想在此刻死去。

　　被力量占据过的心灵之中，什么都已经被席卷一空，不管是愤怒，快乐还是其他，什么都被弄丢了，此刻塞满了胸前缺口的，只有孤独感。

　　比剧痛还要鲜明的，仿佛在深渊中被沉重的海水所挤压的孤独感。

　　我想要……

　　“这就是你想给世界带来的痛楚。”

　　巫女的脸很近，但是五条悟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于是五条悟竭力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面孔。

　　“让我……想起来……”

　　他从唇齿中说出破碎的字句，接着，他的手被握住了。

　　他眼中的血污被擦净，五条悟眨了一下眼睛，看清了巫女的脸孔。

　　那张面孔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愤怒的痕迹，就连她的眼中都只能找到淡淡的悲悯。

　　“你想起来了吗，悟？”她轻声问道，“抱歉，如果要让你想起什么，我只会用这种方法。”

　　五条悟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胸口的空洞已经愈合，胸腔中再次传出了心跳声。

　　除此之外，被他忘记了的事情，也都回到了心中。

　　但好像其中又多了一些别的什么，它在一下一下滚烫地跃动着，这种陌生的体会几乎成了另一种痛楚，但五条悟偏偏无法阻拦它随着血液被泵向全身。

　　千代从他身上站了起来，转身走开，却被从身后用力抱住了。

　　“现在在我胸口里跳动的是什么，千代老师？”

　　五条悟问她。

　　这不是我的心脏。

　　五条悟的心脏从来不像这么烫，也从不以这种方式跳动。

　　他想。

　　那么，我的心脏到哪里去了。

　　五条悟抱紧了她，从骨头里开始疼痛起来的却还是他自己。

　　千代，是你拿走了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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