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见松萝一脸诡谲地微笑，那大象精略微沉吟，似乎突然有些没底：
　　“没错。不管从任何角度讲，人类都是万物之中道德底线最低的生物。那么所以呢？”
　　默默看看寅斑又将目光收回到大象精脸上，松萝徐徐道：
　　“从前我家门前有一条小巷。一个冬天，北周因为战乱频发聚集起了无数流民，流民围堵在幽州城外，官员为了赈济将一些流民放了进来。有一日里，一名十二三岁的流民发了高热，其他流民怕他带有瘟疫，就将他丢出棚户扔到了街上，那孩子只能逐一敲门。不怕诸位笑，那时我家是那条街上最大的门户，他敲到我家的门时家中无人敢开。那孩子又敲其他门户，敲到街角时终于有一户夫妻开了门。那夫妻想着家中无子日后无以为继，便将人带回家照料，到底缓了过来。那夫妻俩十分开心，将孩子当儿子收养。但在春天到来的时，北周和匈奴起了冲突，匈奴方面派人袭击了北周的边关。朝廷突然想到，这些消息到底如何泄露，也许之前的流民中有匈奴方面的细作，便在各城镇严查。
　　匈奴人和我们北周人的小脚趾不同，官员清查所有流民，很快得知了这孩子的事。这个时候这对夫妻却发现，那孩子的小拇指和我们北周人不同，才知道男孩居然是个与家人失散随着流民被冲入北周的匈奴人。惊慌之中两人不知怎么办，又犹豫着不敢报官，最终到底被查出来。见那孩子年纪实在小确实不是细作，全家才被以窝藏异族的名义被没收了财产赶到城外。到了这地步，这对夫妻也是诸多抱怨整日责骂，但仍然没有将男孩赶走，毕竟已养了良久，况且又搭了这许多进去，若是赶走实在是赔了。
　　在我要议亲前，男孩已经长大。有一日一封信从边关寄来，原来男孩的兄长听说了幽州关于匈奴孩子的故事，发现男孩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要求男孩返回与全家团聚。听见这事这对夫妻自然不依。两人本就没有孩子，又为这孩子吃了这些苦，如今人大了要走，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况且回匈奴也断然使不得，如诸位所知，我们北周人与匈奴人是有世仇的。听见这话那男孩痛哭不止，最终决定不回匈奴。但在第二年，男孩的兄长随着使臣的队伍前来，不断求告说全家都等着孩子回家团聚。见此情景，最终那对养父母做了决定，让这男孩回匈奴与家人团圆。”
　　听见这番话那大象精有点愣怔，但随即又冷笑起来：
　　“你想说人类中还有这等好人？兴许这样的人的确有，只是又能占几多呢？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庸俗的，自私的，肤浅的，贪婪的，这些难道不是有目共睹，难道你还想强言狡辩？”
　　沉静地看着对方，松萝道：
　　“不对，这对夫妻跟本算不上好人。在救这男孩的时候，她们想的是通常收养的孩子都是知道父母或者父母不远者，这样的孩子养大后难免竹篮打水一场空。而这孩子是个流民没有亲人，自然无后顾之忧，何乐而不为呢？在知道孩子是匈奴人的时候，这对夫妻也很懊恼后悔，奈何养了几年付出了成本，倘若立刻交出去就功亏一篑了，所以才会冒险窝藏。当被罚没家产时，他们也诸多抱怨，却只字不提当初自己是因为贪念才出手一搏的，他们何尝不是贪婪的、算计的、侥幸的？可见他们只是最最普通的人。但当得知孩子的家人来找，而对方家庭更加富裕时，他们将孩子送了回，将辛苦养大的孩子送回自己的仇家那里。”
　　此时此刻，大象精的额脸色渐渐变了，但马上又冷笑起来：
　　“我知道，你是小姐出身，自然有两分雄辩伎俩在身上。你也不必强词夺理，只需要说你们人类存在的立意到底是什么，不要无理搅三分，请立刻说出来！”
　　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松萝悠悠后退两步坐在了凳子上，又端庄地并拢双腿将带着戒指涂了胭脂的手放在大腿上。看见松萝居然坐了，一众人顿时有点惊住，但又有些被这个狂放的行为镇住了，就连那大象精都想着这女子真是会搞些势头，让说还不说反倒当着神仙径自坐了，倒显得有些气势胆识在身上。但实话实说，松萝实在是因为穿着这么高的鞋，还要这么板正端庄地站在这里实在是站不太住了，想来也没谁跟自己计较。坐着愣了片刻，松萝抬起一双杏眼轻轻一笑：
　　“此时此刻，此时此地，关于人类存在的意义，奴婢就要说了。其实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两个算计的、市侩的、自私、小聪明的市井小人，却同时也是两个无私的、善良的、温柔的人。人类是矛盾的，冲突的复杂的。如我，如大黄，如这里所有的人。我们即是坏人也是好人，我们有多么坏就有多么好。搞出太监、宅斗、宫斗和缠足等荒诞行为让诸位看笑话，也在因为坚信而付出的时候不计成本不求利益，可以为了他人的甚至是仇人的孩子付出一切，可以为了自己养得小动物痛哭不止，甚至为了救动物朋友将性命搭在里头。可以为了一个理想中的世界付出终身努力，哪怕不但什么都捞不到还被同类鄙视却甘之如饴。有着最低的道德下限，但同时又具备最高的道德上限。只要某个时刻到来，就会为了理想和所爱付出一切。我们杂糅着肮脏与洁净，如同蒙尘的珍珠，如同脏污的缂丝，能在肮脏之中闪现出震惊天地的善良与邪恶，独一无二不可复制，这就是人类。”
　　说完这番话，松萝内心渐渐升起一种五味杂陈与复杂悲怆，感到既开心又难过。松萝又想起了当年那片阴山的大草原，想到了那几只小老虎，想到了团团、球球、双双，还有最难看的斑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试着用米粥喂他们，然后一连喂死了两只，又尽全力去救团团，但仍然徒劳无功。松萝想起了在花娘的一世里，在团团死的那天晚上，自己是如何一瞬间长大了。还叫花娘的李松萝在太行山抱着斑斑泪流不止，然后摆着手将寅斑送回了山里。虽然打死过下人，欺凌过百姓，但在那一瞬间看着老虎的背影，花娘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这一生中自己所做得最最开心，最最痛快，最最不后悔的一件事了。
　　想到这里，松萝放松地笑了出来，但也默默流泪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某一个瞬间，松萝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还完了，终于把上辈子欠下的帐还完了。这种感觉就像你带着装着碎银子的包袱前往地主家还掉了父母留下的一大笔欠债，然后颤抖地将那张欠条拿了回来，在看着欠条时内心产生的那种开心的感觉。是开心的，但也有点留恋，留恋那个有追求的，知道自己要干嘛的，拧巴的有压力的生命阶段。自由了，同时也无所事事无处可去了。
　　看见松萝这个模样，寅斑盯着松萝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其他三位也是有点震惊。大象睁着一双巨星杏核但只长着三根夸张大睫毛的大象眼，半天没说出话，就连东岳大帝和火神都震惊地看着松萝，而旁边的姑娘则是久久安静。过了片刻，几名姑娘捂着嘴哭了起来，还有人围上来与松萝热切地握手拥抱，这个纸棚里瞬间好像花魁游街现场一般热闹凌乱。
　　第一届长白山人类习性博览会活动圆满落幕。落幕那天什么活动都没有，所有的姑娘都好像中了邪一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留下了一地的垃圾和这一个月来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无人收拾。到了最后妖精们实在看不下去，才集体动手把棚拆了又扫了四五个大牛车的垃圾。但这件事还是带来了一些蝴蝶效应。听说了长白山宠物人大战山神居然还战赢了的事情，大家集体认为北周姑娘聪明能干又忠诚，一时间北周的女孩子大卖，十来个之前被甩的宠物人女孩因为是北周人被领养走了。
　　领养的事松萝没有管，是寅斑找人弄的。如今松萝啥都不管，已经彻底开始摆烂。由于平时就挺摆烂，所以如今已经是烂上加烂，不但管不到别人就连自己也管不了，整天躺着发傻吃饭时才起来，就连话也少了每次只说一个字。这还不算，如今松萝就连来了月事都没反应，仍旧躺着不动也不起来垫东西也不叫人。
　　但如今寅斑也很奇怪，看见松萝如此不暴躁还十分有耐心，不但给松萝换裤子，还每天就是拉着手说东家的妖精得了痔疮，西家的妖精搞了破鞋，没事又问松萝一加一等于几，洞里来个人还耐心地询问这是谁来了，然后反复督促松萝叫来人叔叔，搞得胡大哥都不敢来了。寅斑这发神经的样子就像在教天生智障的傻儿子，又好像在召唤一个躺平已久的植物人。
　　但事情也非如此停滞不前，十月中上面的消息下来了，这次评审长白山赢了。年底寅就可以回太行山，更重要的是寅斑被通知拿到了正山神的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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