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见东岳大帝和火神都仰着脸瞅着自己一脸面无表情，旁边的女子个个瞪着眼看起来比自己这个苦主还急，松萝轻轻一笑：
　　“上仙说得没错。缠足是为男子戕害女子，太监是为上层戕害百姓，宫斗是为女子相互戕害，因此这个展会的确揭露了人类的恶念。顺着这个思路看，上仙会得出这个展会扰乱人兽关系的结论也无不可。”
　　见松萝居然应了，围在一旁的妖精和女子瞬间哗然。安静站着没动，松萝继续道：
　　“但奴婢想说的是，上仙看到的并不是这个展会的全貌。人类习性博览会展出了刺绣现场，刺绣证明了人类女子勤劳刻苦。展会还展出了琴棋书画，这证明了人类是何等聪明。我们展示了厨艺，这证明了人类对自己的家人如何体贴温存。这个展会想要告诉世人，人类是优缺点并存的。我想大概是上仙将内心的想法与镜像投射了出来，所以只看到了人类的恶念。但并非所有妖精都是如此，长白山这么多妖精饲养了宠物人，而且过去一年未有一人被虐待而死，这就是十足铁证不是吗？”
　　感觉竟然被扳回来了一把，大象精眉眼间也是一动，但马上又平静下来：
　　“你很会讲话。”
　　听见对方语气松动，松萝瞬间产生了一种占了上风的感觉，但此刻那大象精站了起来：
　　“这句只是恭维你，而不代表你赢了。但你遗忘了一项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立意。哀牢山摆长桌宴，看起来省事粗暴，但这个活动体现了哀牢山的精髓。我用这个活动向九州所有妖精表明，哀牢山的动物不争不抢，顺应天道清静无为，所以必然淡泊好客。长桌宴就是哀牢山，哀牢山就是长桌宴，无人不爱和真诚简单好客只喜欢吃吃喝喝喝的生灵做朋友。但你选择了人类习性博览会，这就决定了你的活动没有立意。正因如此，在过去一个月我没有出手为难你们。”
　　听见这个没有立意，松萝潜意识咯噔了一下，但仍然似懂非懂。抬头看向五岳大帝和火神，却发现两人也是冷漠地看着自己，火神甚至在抱着胳膊冷笑叹息。很明显，他俩认同了大象精的观点。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大象精都没说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就知道了。不会把不会吧，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居然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平静地注视着松萝片刻，大象精道：
　　“依你所说，人类很聪明，这也的确不错。我们动物普遍都是傻的，像我这种读过四书五经经过仙界考核的优秀动物少之又少。但人类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缺乏智慧，从人类精英无止境的开疆拓土，无止境地繁育并追求不需要的荣华富贵中就足以证明这点，人类的精英最终只能在无尽的轮回中落得一场空。普通人同样心怀贪婪，希望在丈夫、父亲和儿女身份之间左右逢源，最终既不能好好做个相公，又不能好好当个父亲。你说人类善待亲人，正所谓夫妻总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一旦遇到挫折与病痛，绝大部分人对待亲人的态度不如我们大象，不如老虎，同样不如犬科动物。要论勤奋，你们甚至连蜜蜂蚂蚁甚至是屎壳郎都不如。
　　综上所述，人类身上并不存在一个超越所有动物的闪光点，这就注定了人类的文化只是一种哗众取宠的东西。当你展示你们哗众取宠的文化还引以为傲时，就丧失了这个立意。没有谁会因为你滑稽幽默善于自嘲和你成为朋友。所以这场比赛你已经输了，因为在你的设计里，你们人类和动物妖精根本不是平等的，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吗？”
　　听见这套话，大黄等人都是下意识一脸惶恐，但因为没太听懂的关系惊恐得多少显得有些敷衍，而松萝已然站在原地如遭雷劈般彻底惊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因为哗众取宠，所以没有立意？因为我办的活动没有立意，所以人类不该存在？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没有立意呢，怎么会不该存在呢？脑子有些混乱，松萝额上冷汗岑岑而下，身上也是冷汗直冒，腿上发软只想坐下。见松萝脸上一会红一会白，旁边的大黄等人明显也是心凉了大半截，但山翠等姑娘还是不断发声呼喊，最终松萝终于反映了过来。深呼吸努力平静，松萝试图抓住这个问题的重点。大象精说这个展会没有立意，那么他的意思是人类的存在没有立意，还是你李松萝没有抓住人类存在的立意呢？
　　非常显然是前者。大象精认为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没有立意的，因为人类的聪明只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而在其他的品质上人类拼不过老虎也拼不过狼，所以人类的存在是根本没有意义的。当真如此，这就是个搏都搏不出的死局。
　　此时此刻，没有立意这四个字在松萝脑子里回荡，紧随其后的是无数个画面。在上一辈子花娘带人杀死了老虎的画面，花娘带着老虎远行嫁给刘彦的画面，刘彦看着自己怀孕的妻子被逼死的画面，还有这一辈子，亲爹告诉亲娘要降妻为妾，而小小的自己扑上去哭着叫爹，但亲爹却在犹豫了片刻后最终推门而去的画面。人类是没有立意的，是没有立意的。
　　见这边久久不语，山翠和几名沉不住气的彻底急了，直接上前推搡松萝表示快点说。很明显，大家并不是想赢。此时此刻大家只是对其他物种贬低人类感到不忿。往更深一步说，大家只是想听到，急于听到人类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只是不希望看到人类乃至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的现实。
　　如今松萝内心已经没有了紧张的情绪，只是感觉万分绝望推搡。在这天地间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用途。但人类却没有自己的用途，没有存在的意义。退一万步说，即便如此，在这个长白山，每个人类女孩子仍然有自己的工作，大家种地洗衣服做饭，腌制泡菜做小生意，出租自己去别人洞里打工擦地板挣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意和作用。但自己却一无所能。
　　李松萝每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种地干活一样都做不来。李松萝的作用就是在这种斗嘴争论的时刻，凭借自己所受的教育，凭借作为官家小姐的见识，调动聪明的头脑为所有的人类，为寅斑也为这个山头赢得一点点脸面与立意。但是在发挥作用的关头，自己居然是个哑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么你活着干嘛呢，大黄伺候你干嘛，这么多女孩子都让着你干嘛呢。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此时此刻说不出话不光是否定了你李松萝的价值，而更加会让在场所有姑娘绝望。一直鼓吹要自尊自重，一直鼓吹人定胜天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在关键时刻你李松萝居然答不出来人类存在的立意，因为人类的存在真的就是没有意义的，万物飘散一切成空，这才真的让人无比绝望。今天过后，你让这些本来就没啥见识，凭借小小的窗口看待世界和自己价值的女孩子如何自尊自重地活着呢。绝望之中，松萝感觉五内俱焚彻底悲催。
　　严重的僵局之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帘子打起寅斑快步而入，看这样子大概已经听说了这边发生了什么。看着松萝穿着高底鞋站着还面色僵硬，寅斑先是一呆，随后突然一笑，近前朝着东岳大帝单腿跪下行礼。见东岳大帝示意自己起来，寅斑起身拉了个凳子叉着腿坐了：
　　“诸位突然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这么小的纸棚挤了这么多人，这也没什么好坐的。如今刚好是傍晚，晚饭还要准备一会，不如随我一起出去看看长白山晚霞如何？”
　　见寅斑想将大家引出去，东岳大帝也会意地瞧瞧火神。此刻松萝这边明显已经败了，显然谁也不想穷追不舍，火神也抱着胳膊点点头示意也挺好，大家都站起来跟着寅斑出去。见寅斑回头打眼色，连大黄都已经彻底放弃了幻想，利索地招呼了几个姑娘转身想要出去准备晚饭。但就在一众神仙走到门口的瞬间，松萝突然道：
　　“请等一下。关于人类的立意和这个展会的立意，奴婢还没有说完呢。”
　　听见松萝的声音，东岳大帝、大象精和寅斑都徐徐转过头来，而火神则站在当地背对着松萝抱着胳膊。朝着几人福了一福，松萝微微一笑，随后扬手指向展示太监文化和宅斗文化的展区：
　　“如诸位所见。在短暂的一生中，大宅中的女子总是想着屠戮其他妻妾，屠戮其他妻妾的孩子，这证明了人类嗜血阴险而无同理心。人类男子将穷人家的孩子阉割入宫侍奉，名为守护嫔妃贞洁，实际是想要在宫中彰显自己作为唯一男主人的特权，这种行为是为欺凌弱小换取内心优越。在饥荒中，人类易子而食，甚至亲自吃掉自己的孩子，这说明人类本性中深植一种与生俱来的恶念，就如同邪灵一样，人类本心向恶。没错，我想说的是，在这个八荒六合之间，人类正是那种底线道德底线最低的生物，从这点上看，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与我们匹敌。不知如此说来，诸位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虽然今天这场山神和宠物人的斗嘴活动本身就挺让人震惊的，但此时此刻，松萝的话不但惊到了在场的女孩子，也直接把东岳大帝、大象精给震到了，就连火神都转头头来垮着张脸看着松萝，可能觉得这人胜负欲太强已经失心疯了，只有寅斑面色平静柔和。松萝觉得，在这一瞬间寅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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