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登公主房

　　萧来仪要走哪一条路呢？
　　李明玉最是见不得她这副可怜的模样，在那盈盈的泪光下，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罢了，皇太子新丧，她失去了敬爱的兄长，心中自是无比地难受，自己又何苦在她的心间再插一刀？迎上了那双充斥着期待的泪眼，李明玉缓慢地点头，只是她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眉眼间平添了几分怅然。

　　萧来仪自然是看得明明白白，这应下的一声只是对自己的安慰，可是她很想当真了，怎么办？她决定走的路上会有一个又一个人离她而去，然而她也想抓住温暖。萧来仪紧紧抓住李明玉的手还不够，心中始终堆积着一片霜雪。她松了手，可下一刻便将李明玉抱在了怀中，埋在了李明玉的肩头，汲取着那熟悉的淡香，她低喃道：“李明玉，我心中很是欢喜。”

　　李明玉抿着唇，她没有说话，垂落在腿边的手渐渐地握成了拳，她的心中响起了一道悠悠的叹息，她抬起手回抱住了萧来仪。

　　若张方的府中只有“五毒散”还证明不了什么，但是其与林进往来，书房中还藏有其他的书信。
　　直到八月中旬，整个朝堂那股因东宫薨的凝滞被渐渐冲淡了，萧来仪才拿着她手中的证据入了宫。

　　景仁帝少年即皇帝位，如今已经有三十五年了，原本英明神武的太子也逐渐地步入了老年。这回东宫之死着实给他造成了打击，在朝堂中尚能够维持着天子的威仪，可在私底下，他如同天底下所有丧子的父亲，面上愁苦，心中满是伤痛。萧来仪在见到这样模样的天子时，心中像是扎了一根刺，在那一刻，她几乎不忍心在天子的心中再插一刀。

　　“三娘啊。”景仁帝望见了萧来仪，面上浮现了一抹温和的笑容来，他的双眸充斥着血丝，瞧着犹为可怖。

　　萧来仪心中委屈，语调发颤：“阿耶。”但是在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又强压下了那股沸腾的情绪，而是渐渐地平定了下来。她走到了景仁帝的跟前便是一跪。

　　景仁帝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耷拉着眼皮子，望着双眸发红的女儿，哪会猜不到她的心思？他长叹了一口气道：“不是说已经了结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萧来仪抬眸望着景仁帝道：“儿已经寻到了证据，阿兄就是被人谋害了！”

　　景仁帝眸光倏然一变，原本温和的视线又变得冷厉起来，他紧盯着萧来仪，连“起来”都未曾说。良久之后，他才道：“哦？是么？”

　　萧来仪恨声道：“阿兄那日所骑之马的草料中被掺杂入了‘五毒散’，那人就是要阿兄的命！”

　　景仁帝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他注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儿，心一阵一阵地刺痛。他的眼中血丝更加浓郁，他轻轻地问道：“是谁呢？”

　　萧来仪掷地有声道：“长安尉张方！”抬眸见景仁帝一愣，她暗藏住眸中的一抹讥诮，又说道，“阿兄当初颇为赏识此人，与之友好往来。但是此人心怀不轨，他欲谋好前程，岂知阿兄不让他如意！便心生歹念。”

　　“长安尉已经是清要之官，未来前途无限。他值得么？”这套说辞萧来仪不信，景仁帝自然也不相信。他深深地望着萧来仪，最后慢吞吞地起身，将萧来仪扶了起来。他知道萧来仪藏着其他的话，但是他不打算让她继续说了。“三娘，我知道你的心痛，阿耶何尝不是呢？先前已经同你说过了，你还不明白吗？阿耶已经折了一子，不能再折更多了。你不懂朝政，也不懂阿耶心中的为难。”

　　萧来仪抬眸，灼灼地望着景仁帝道：“那阿耶肯让儿懂吗？”甘露殿中一片沉寂，良久之后，萧来仪双眸含泪，她涩然笑道，“儿有今日，全赖阿耶的爱宠。若阿兄尚在，儿不必忧心未来。可现在阿兄不在了，余下的兄长与儿无往来，恐无兄妹之情，儿以后如何自处呢？”

　　景仁帝望着最为宠爱的女儿，心中也是一片悲苦。他当初经历兄弟之间的残酷杀戮，便想要自己的儿子能兄友弟恭，可真正到了一切被撕破那日，他却是什么都做不得。他为何不敢查？因为他也怕啊，他怕成年之子都卷入此案中，该如何处置？难不成立幼子么？到他百年之后，朝政会如何？他根本不敢去想象。“三娘，骠骑大将军父子回京了。”景仁帝眼中深藏着歉疚，那股因太子之死产生的怜惜和痛悔，如今尽数转移到了萧来仪的身上。“骠骑大将军之子戚雁音年少有为，堪为良配。有将军府庇护，你之未来便不可忧心。”

　　骠骑大将军、镇远侯戚威烈，乃是武将之首，手中掌有兵权。若是能够得他庇护，的确不用担心了，除非整个将军府一同沦亡。只是这并非萧来仪想要走的路，她想要的不是旁人的庇护。如今的她仗着的是景仁帝的“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等到“宠”消亡之后，她便顺从命运么？不，她要“势”。“我知道阿耶为我着想，可是兄弟之间都不可行，何况是外人？”萧来仪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兄弟不睦是景仁帝心中的一根尖刺，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事情。若是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他势必要大发雷霆，可瞧着萧来仪，他只觉心中大恸。“好三娘，好阿鸾，你要阿耶如何呢？阿耶实在是对不起你们阿娘——”心中悲戚甚重，景仁帝的双眼不免也蒙上了一层泪光。

　　萧来仪哽咽道：“我要张方死，要他为阿兄偿命。”
　　景仁帝闻言忙不地颔首道：“好好好。”

　　萧来仪又道：“阿耶，我干涉朝政之事甚多，阿耶阿兄容我，可旁人不容我，我要自保。”
　　景仁帝道：“你身侧的暗卫不能护佑你么？阿耶再赐你精锐。”
　　萧来仪咬了咬下唇，她似是下定了决心，对上了景仁帝的视线，认真道：“阿耶，我要开府。”如今的公主邑司只有令丞、录事、主簿等人，而且是隶属宗正寺的，同亲王开府还是有区别的。清河公主颇得天子的宠爱，故而其公主府邑司违制，比照其他公主人员要多，但也算不得真正的开府。亲王府机构有亲王府、亲王亲事府、亲王帐内府、亲王国，若是清河开府之后，那应该也有这些职司。

　　景仁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这——”
　　萧来仪抿了抿唇，沮丧道：“儿只是想求自保罢了。也不会大变动，只是给府上的幕僚些许名位。”

　　清河公主违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景仁帝自己心中也十分清楚。在大周其实是有公主开府之先例的，高祖武皇帝和太宗文皇帝之时，都有公主开府。长子新丧，又不能为其手刃凶手，此刻的景仁帝心中愧疚无以复加，再对上萧来仪那双朦胧的泪眼时，他心一横，应道：“好。”

　　萧来仪的念头一回便达成了，只是她离开皇宫之时，面上并没有多少开心。
　　她脚步一转，便往东宫方向去了。

　　天色昏暗，四面都点着灯，照得宫阙犹如白昼。
　　王湘见到了萧来仪的身影，便让嬷嬷将萧嘉辰给带了下去。她朝着萧来仪扯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没结果，是么？”

　　萧来仪抿了抿唇，避开了王湘的视线，低声道：“事情到了张方和林进的身上便算了结了，林进还是长宁的驸马，不好卷进去，眼下能处置的只有一个张方。”

　　王湘缓慢地颔首，她望向了萧来仪道：“你觉得幕后之人是谁？”

　　萧来仪道：“萧琰。”萧琰乃是杨贵妃所出，如今天子不立中宫，杨贵妃实际上是内宫的执掌着。东宫薨逝之后，棣王萧琰便居长了。他原本就是个急躁的、按捺不住的性子。八月的风裹挟着燥热，可是对坐的姑嫂二人都觉得心中发寒。

　　王湘涩然开口道：“三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甚至坐上那个位置。”

　　萧来仪缓慢地点头道：“我知晓。阿嫂放心，他们今日逃过了，日后也逃不过。”

　　王湘“嗯”了一声，她沉默了许久，炎热的夏风吹走了那一道沉重的叹息。就在萧来仪起身的时候，她听见了王湘的声音响起：“你需要什么可直言，我王家会助你。”

　　萧来仪颔首，她凝视着王湘，情绪藏得极深。

　　王湘却是冲着她扬眉一笑，她道：“你阿兄与幕僚论事之时，我从不在场，但是我知道你们兄妹打算做什么。他未走完之路，我会替他走，他要做的事情我会替他完成。”

　　萧来仪神色一凛，一句话脱口而出：“便算是最后与王家决裂么？”

　　王湘道：“嗯。”

　　亲仁坊张宅。
　　在与李明芳和离之后，张方便如愿地娶了林媛过门，与林家的关系更为亲近。这原本喜气洋洋的张宅，如今却是一片惨淡之色。直到此刻，张方都未曾归府，出去打探了一番才知道他忽然间被下了牢狱。张老太太自然催着林媛去询问。

　　在只有一街之隔的林家，听了林进的话语后，林媛捂着小腹，面色惨白。
　　“既然如此，阿兄为何同意我嫁入张家？”

　　林进对上了妹妹的视线，心中一阵阵发虚，他以为事情了结了，哪想到还会有这般结果？那边都被惊动了，一个个怕自己沾上事情。接下来张方会以其他的名头被处置，谁也别想为他求情。

　　今夜的长安城，无数人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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