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登公主房

　　此事极为突然，不管是天子还是诸臣，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初一，皇太子薨于东宫延春殿。初七，群臣共议谥曰“惠昭”，十八日，葬于骊山北原惠昭陵。直到此日之后，景仁帝才腾出手来调查太子堕马之案。

　　李明玉早便得到了消息了，整个京城像是笼罩着一股阴霾，暴雨将至。她没有见过太子，对他薨逝之事并没有多大的感触，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奈何与萧来仪相交，不免与之同哀。大半个月，她一直留在家中哪儿都不曾去。想来此刻的萧来仪应当在宫中，此是皇家事，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能做的事情太少。

　　“姑娘。”青襄的语调很轻，几乎被满树的鸣蝉给压过。

　　李明玉压了压眉心，午睡醒来仍旧有些困乏。她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倒是看不清了。良久之后，她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往外走动了几步，忽听得院子中的丫头们在议论，隐约听见了“风筝”二字，李明玉倏然间抬眸一望。片刻后快速转回了屋中，取了另一只远镜往那大黑点的方向瞧。

　　这个时节哪里会有人放风筝？她想起自己与萧来仪之间的笑语“你想见我便放一只风筝吧”。可以确定是平康坊的方向，然而不知风筝是哪家的。这个时候，萧来仪不应该在宫中么？李明玉脑海中浮现了不少的念头，最后将远镜递给了青襄，开口道：“我出去一趟。”青襄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自家的姑娘眨眼便没了影。

　　萧来仪抱膝坐在榻上，神情憔悴。短短半月，便已经憔悴了不少。她的知觉似乎变得迟钝了，就连丹华称已将风筝放出去了，她也没有多余的反应。白公主感知到了主人的心绪，撒娇般蹭着她的手，发出了“喵呜喵呜”的绵软叫声。萧来仪偏头望着它，忽地想起了旧事，心中更是酸涩不已。

　　她想不明白，怎么好好一个人，会忽然间没了呢？东宫那边卷入此事的人俱是杖毙，就连那匹马也在事发当日没了命。这事情明面上看着就是个意外，可萧来仪不愿意相信。可是阿耶那边不想再谈此事了，她也知晓阿耶伤心。只是若有真凶在，怎么能放他们逍遥呢？

　　李明玉一路疾行，到了清河公主府前，又望见了那只风筝。她浮荡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理了理衣襟和鬓发，才从容地走进了公主府。丹华原先还纳闷，为何公主要放风筝，可自己又不亲自瞧，在见了李明玉之后，倏然间领悟了过来。

　　“公主在屋中，不过情绪不好。”丹华小声道。
　　李明玉点了点头，她明白的。她轻手轻脚地进入了屋中，在见到了那蜷缩在榻上的瘦削人儿时，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她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阿鸾。”

　　萧来仪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头也不抬，大声道：“出去！”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憔悴和哭腔，流露出了少有的脆弱。“我谁也不想见，出去！”兴许是许久不曾有动静，萧来仪又拔高了声音。
　　若当真谁都不想见，怎么会放一只风筝？李明玉只将萧来仪的言语当作是气话。她快步走到了榻边，手落在了萧来仪的肩上，又低唤道：“阿鸾——”萧来仪猝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李明玉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也是堵得厉害，顺势坐到了榻上，将萧来仪揽在了怀中。

　　“若是想哭，那便大声哭吧。”李明玉抚着萧来仪的后背，低声道。
　　萧来仪闷声道：“我才不想。”只是她的声音逐渐地哽咽了起来，低低的如同小猫般的哭声响起。“阿、阿娘去世得早，我算是阿兄带大的，他应我许多事情，可能等他真正成了九五之尊，那些话便不做数了，可至少现在他是我的好兄长，便连我夺了东宫想要的职司，他也只是一笑置之……白公主便是阿兄寻来送我的……”萧来仪一边抽噎，一边说起过去的事情，她的声音渐小，再李明玉以为将她哄睡了之后，她的声音又蓦地拔高。

　　“阿兄堕马，真的是意外吗？”她的双眼红肿，苍白的面颊上还残余着泪痕。李明玉对上她的视线，又垂眸望着被她紧握的手，感觉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良久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她道：“那阿鸾觉得谁是幕后黑手？”

　　景仁帝早建东宫，而皇太子在朝中、民间都是声望极高，几乎无有缺点，他若是能够活着，未来毕竟是即天子位。可饶是如此，一股暗风仍旧在朝堂中吹拂着，总有人去肖想那个位置。他一死，最获利的便是诸王了吧。秦王尚幼，但是棣王、颍王以及永王都已经长成。

　　“我不知道。”萧来仪的声音染上了些许的茫然，她的那几位兄弟见谁都有可能。当日与阿兄一道打马球之人众多，东宫臣属、林驸马、诸郎官……难道要一个个查吗？许久之后，她才道：“东宫厩牧令畏罪自杀了。”厩牧令掌车马、闲厩、牧畜之事，太子因坐骑发狂堕马，他难辞其咎，自尽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李明玉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萧来仪，眸光平和。许是在她情绪的感染下，萧来仪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她低着头，像是不想让李明玉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我已经命人去查厩牧令的家人了。他们给出的说辞是那匹烈马本就野性未驯，只得阿兄一人亲近。忽然暴起，是因人来人往受了惊吓。”李明玉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又道：“要是真的与诸王有关，你打算如何？陛下那边会如何？”

　　当今可是经历过兄弟厮杀才登位的，最是厌恶这等事情。可若是与诸王有关，他真的会下狠手处死自己儿子么？史书上记载的天子都是阴晴不定的，他们时常变卦。太子已死，东宫空置，种种原因，都有可能导致萧来仪最终不如意。

　　萧来仪没有答话，她想到了在宫中时与阿耶的一番对话。那时在惩罚了相关人员之后，此事便算了结了。她却觉得不该这般轻易地揭过，在激动处甚至表明了对其他兄弟的怀疑。她记得那瞬间阿耶的视线冷了下来，他一身帝王威仪，是朝臣中的天子，而不是她所熟悉的阿耶。“三娘，大郎已经没了，阿耶要为未来做考虑。这件事情就此了结吧。”

　　“阿鸾……”李明玉担忧地望着出神的萧来仪。
　　萧来仪平白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周身冷得厉害。她忽然抬头，朝着李明玉勾起了一抹勉强的笑容，低声应道：“我无事，你回去吧。”
　　李明玉见她这模样哪里能够放心得下，她望着萧来仪道：“我留在这里陪你。”

　　萧来仪没有应，却也没有拒绝。
　　太子薨逝，东宫空悬，属官虽未撤，但也从原先的忙碌变成了无所事事。不过东宫之中，地位变得尴尬的当属原太子内院。他们仍旧住在东宫之中，可谁知道新的太子几时立？他们又会在几时搬出？

　　一连哭了大半月，太子妃王湘的眼泪都快流干了，一身素衣，形销骨立。若不是记着自己有个女儿，她都恨不得随同太子一道去了。将萧嘉辰哄睡了之后，王湘立下了花架下，不知道在思忖什么。忽然间，随身伺候的嬷嬷快步地走来，低声道：“苏詹事求见。”这苏詹事乃太子詹事苏伯玉，原是太子的心腹。这回太子出事，他也不能避免被天子迁怒。王湘并不与东宫的那些官属打交道，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神情微变，却是将苏伯玉给请了进来。

　　苏伯玉的神情慎重，眼中肃然。见了王湘之后先是行了一礼，继而从袖子中取出了一物。“此是马厩那边寻到的残余饲料，问了外头的大夫，说是混合了‘五毒散’，会让畜生发狂。”

　　太子暴毙乃是意外，朝中早已经敲定了此事，便连王湘都接受了这个结果。可现在苏伯玉忽然间取出了“五毒散”，她面上血色褪尽，往后跌退了一步，望向了苏伯玉厉声道：“为何此日才拿出？！”

　　苏伯玉苦笑了一声道：“这‘五毒散’认识的大夫不多，又混入了饲料之中，更加难以检测，便费了不少功夫。”事实上就算知道有它也没有用处，因为厩牧令以及替太子喂马自杀的自杀，赐死的赐死，根本没办法再追究下去。他只是不甘心，太子之死根本不是个意外。有心人皆能够想到那几个可能的人选，然而没有证据，根本无法让有罪之人伏法。顶多查到某某府上死了一些人，可那些人属于贱民，是主人的从属物，打死就打死了，根本不算什么事儿。最重要的是，最为信重太子的陛下根本不打算查。在太子下葬前的那段日子，天子震怒，群臣惊恐，他几度以为天子会下令彻查的，没想到只是一阵轻轻吹过的风。是怕过去的事情重演么？还是怕诸王都卷入其中，使得日后朝纲不稳？

　　“将此物转交陛下彻查呢？”王湘出声道，但是很快她便否定了自己的念头，摇了摇头，又道，“苏詹事，你带着东西去清河公主府，不要惊动旁人。”天子要顾全大局，未必会替太子讨回公道，但是清河定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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