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登公主房

　　六月的天逐渐褪去了温和，露出了几分的燥热。
　　李明玉醒得早，饶是如此，身侧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香炉里的沉香袅袅腾升，隔着屏风瞧见了伏案的绰约人影。李明玉望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萧来仪早听见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不过她没有回头，直到翻到了最后一页，才转身凝视着披着外衫、打呵欠的李明玉，道：“若是还困着，便不要起来了。”
　　李明玉摇了摇头，她用手在跟前扇了扇，拧眉道：“有些热。”

　　萧来仪道：“我喊人来给你打扇。”六月还没到送冰的季节，只能够自己先忍一忍了。
　　李明玉道：“不必了。”她视线落在萧来仪的身上，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萧来仪将书一翻，露出了封面上“通义”两个大字，李明玉顿时便逝去了兴趣。萧来仪又问道：“你昨夜的事情还没说完呢，是谁遇着事儿了？”

　　李明玉沉默了片刻，还是应道：“长姐李明芳。”萧来仪蹙着眉回想了一阵，她对李家的姑娘印象都不深刻，几乎没什么往来，尤其是庶出的大娘子，很多时候的宴会也见不着她的身影。反正也想不出，萧来仪索性抬眸对上了李明玉的视线，道：“怎么了？”

　　李明玉道：“她的夫婿待她不好。”
　　萧来仪闻言诧异地一挑眉道：“怎么说也是国公府上的姑娘吧？她的夫婿是谁家子弟？”
　　李明玉道：“张方。”

　　萧来仪闻言眉头倏然一皱，她又接着道：“长安尉张方？五年前的进士？”
　　李明玉点了点头，察觉到萧来仪神情的变化，心中起了疑，她的视线转了一圈，询问道：“你知晓他？”

　　萧来仪坦然道：“知晓。他与太子走得近，太子说他身世寻常，但是未来不可限量。”寻常士子进士及第之后，需要三年守选，想要免去这三年等待的期限，要么再应制举，要么去考博学鸿词或书判拔萃科。张方便是及第再应博学鸿词科，授官长安尉。本朝出将入相的多有以此为起家官的。

　　李明玉闻言冷冷一笑，不管才学如何，能够对妻子出手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是太子信重之人，我要对他出手，你会拦我么？”

　　萧来仪望了李明玉一眼，沉声道：“不会。”顿了顿，又道，“但事关他们夫妻间事，若李明芳无心，你怕是吃力不讨好。我怕你被人埋怨上。”李明玉眸光转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晓得。”她跟着师父在各地周游的时候，也曾见过大族家宅中的阴私，多得是寻了人伸张正义，然而自己却又退缩的，将那“恩人”推出去挡刀子。她们是真的受委屈，可是被推出去仗义执言之人不是更委屈么？

　　萧来仪定定地望着李明玉，又道：“你不必顾忌东宫，君子端方，若是品性有瑕，便算是有倾世之才，也只会做害人之事。所谓君子，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得了萧来仪这句话，李明玉便彻底放心了。张方与太子交游，可能也是太子看中了他那不可限量的未来吧，要说如今一个小小的长安尉能够做到的事情是有限的。李明玉在公主府上留了一阵便回去了，才到了院子中便听青襄说李明芳早早地来了一趟，被她给搪塞了回去。李明玉有些诧异，不明白这大早上的长姐过来做什么，她眯了眯眼，在青襄的耳畔吩咐几声，便歪在了榻上小憩。

　　因着李明霞出阁的事情，久未归家的李明芳回国公府小住，而她的夫婿张方也陪着留宿在国公府。虽然李氏是以武功起家，不过传到三代时，便已经转向了文学，当然学没学成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祖父对文人是青睐有加的。这张方来到国公府怕是如鱼得水吧？不过往日怎么不见他常来呢？李明玉的思绪转动着，那边忽地传来了掀开帘子的窸窸窣窣声，李明玉眸光一转，便瞧见了低着头过来的李明芳，她的心中暗暗叹息。

　　听李明晦说长姐本来就柔弱，因为面上那道伤疤更是卑怯。“大姐姐坐。”李明玉支起了身子，紧凝着李明芳。

　　李明芳缩了缩脖子，对李明玉有些惧怕。长大后的二妹妹她昨日是首次见，每每与她对视，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似是一座大山压在了脊背上。她回到府上后并没有住在自己原先的院子中，而是同生母钱氏一道。昨夜里生母要她多与二妹妹走动走动，故而一大早就过来了，没想到跑了个空。她原打算就这么放下了，结果鹤鸣院又来人相邀。

　　“大姐姐脸上的疤痕怎么回事？”李明玉直截了当地询问道。
　　李明芳神情涩然，眼中掠过了一抹不自在，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恨不得挡住自己的面庞。“之前不小心摔着了。”李明芳声如蚊蚋。

　　“是么？可那是一道鞭伤。”李明玉并没有顺着李明芳的话语，而是直接撕开了她的那层伪饰，这样的事情她只会做一次。“我听五郎说，张方他打你了？”

　　李明芳顿时打了个激灵，骤然抬眸望着李明玉冷肃的面容，心中一颤。她忙不迭地躲闪视线，良久之后才道：“没、没有。”她的生母只是妾室，在国公府上并不受重视，连带着到了张家，也被他们欺辱。可那又如何呢？回到了府中诉苦，钱氏只会让她忍，忍久了便会习惯了。李明芳麻木地想着，她的眼中燃起了一簇火焰，可又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看来是五郎胡说八道了。”李明玉笑了笑，眸光落在了李明芳的身上，她又笑道，“也是，京中都说姐夫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么会像五郎说得那般不堪呢。”
　　李明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双手紧紧地握起置于身前。她的态度让李明玉心中的猜测越发笃定了些。

　　“长姐回府中的次数这般少，旁人还以为你们对国公府不满呢，日后可多走动些。”李明玉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见李明芳惊惶地摇头，她又淡淡一笑道，“若是受了委屈，回到娘家也能倾诉，家中有兄弟撑腰呢。”

　　听到了“兄弟”二字，李明芳的心中更是苦涩。她其实是找过长兄的，但是长兄说“出嫁从夫”，要她谨记“妇人四德”，等她的脸上有伤痕，又说她如果妇容有损，不堪为正室，早日去位。他的态度竟是与张方如出一辙。李明芳也是读过诗书的，知晓“盥浣尘秽，服饰鲜絜，沐浴以时，身不垢辱”便是妇容，再说了，她的脸是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张方么？她可以受辱，但是不能够让国公府因她受辱，妻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要守住的。
　　“姐姐是在想什么吗？”李明玉又开口道。
　　李明芳回神，面上勾起了一抹勉强的笑容，摇头道：“没什么。”
　　李明玉见她不愿意说，便不在多问了。她从首饰盒中取出了一支银鎏金蝴蝶蔓草钗，笑道：“已经是官夫人了，这一身委实素了些。我回京不久，没有什么好物，便送姐姐一支金钗吧。”
　　李明芳一愣，忙不迭摆手道：“这怎么可——”
　　李明玉笑了笑，道：“姐姐收下便是，莫要拒绝我。”
　　李明芳性子软弱，是个不善于拒绝人的。只要对方强势起来，她便会一步一步往后退缩。等到李明芳离去后，李明玉勾了勾唇，眼中锋芒如冷刃。
　　“姑娘是要替大娘子出头么？”青襄好奇地询问道。
　　李明玉一掀眼皮子，懒声道：“她若不愿意，我有此心思也无用。”
　　青襄笑道：“可能是还不熟吧。”虽然说是姐妹，可打小没在一起长大，哪里来的那么多姐妹情？
　　李明玉也是明白这点的，她蹙着眉道：“我可不想管他们呢。”
　　青襄看着她别扭的模样，有些好笑，顺着她的话应道：“是是是。”她家姑娘看着无所牵挂，其实还是心善，哪会当真不管呢？
　　李明芳夫妻在国公府小住近一旬时间，虽然李明芳日日都来鹤鸣院，只是从来不提她与张方的事情，更别说她在张家受到的委屈。见她如此模样，李明玉也只能够暗暗叹息。要是得了李明霞的三分骄纵，何至于如此境地？
　　李明霞出阁之后，整个赵国公府像是忽然间清寂了下来。李明玉原以为小魏氏会时不时折腾出什么点事儿来，可并非如此。几回在道上见到，小魏氏都恹恹的，一副没有精神气的模样。倒是李斌新纳回家的妾室范氏一朝得意，整日儿耀武扬威。
　　茶楼里，三人对坐，小姐妹们有些日子没碰面了。
　　谢嘉言挽着崔微之的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崔微之将半靠在身上的谢嘉言推开，关切地转向了李明玉道：“二姐姐，你回李家后，可没有人闹你了吧？”她巴不得李明玉能够在崔家久住呢，李家没人来催，正合了她的心意，哪想到李明玉主动搬了回去。
　　“自然是没有的。”李明玉笑了笑，视线又转到了谢嘉言的身上，打趣道，“怎么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夜里做贼去了？”
　　谢嘉言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她瞪了李明玉一眼，忙摇头道：“没有呢。我只是在家中夜以继日地看书。”

　　李明玉道：“什么书勾走了你的魂？”
　　谢嘉言道：“《太清诸丹集要》《炼化杂术》《宝藏论》……”
　　听了这话，李明玉险些将含在口中的茶水给吐出来。好半晌，她才转向了谢嘉言道：“你要入道炼制外丹？”

　　崔微之睨了谢嘉言一眼，冷笑了一声道：“这是因为王玄静开始用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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