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登公主房

　　每每听到李明玉说“独自逍遥快活”，萧来仪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原先她也只是想着两人有缘相逢，若是无缘那就不再见。可越是深入越是舍不得放下李明玉这个人，她就像是一个藏满了惊喜的宝库，仿佛要穷尽一辈子去探索。

　　“看来阿鸾你也这般觉得。”没有得到回应的李明玉兀自点头，想到了李家的那点儿烂事就开心。她并不大度，不知“宽恕”二字如何写就，她只想瞧着得罪自己的人倒霉。

　　萧来仪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暗暗劝解自己不要跟呆鹅计较。可想到李明玉能够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她还是好生气啊！她的眼中当真是万物混同——没有一样可入她心的。不想再听李明玉的“快活”事情，萧来仪陡然将话题一转道，“印司的文书已经下来了，接下去咱们会忙起来。”

　　李明玉轻笑了一声，阳光落在了她的面上，那双多情的眼眸仿佛流动着淡金的色泽。李明玉慢悠悠地凑近了萧来仪，她道：“是你忙。”

　　萧来仪气得够呛，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这可恶的冤家。

　　赵国公府上极为热闹，不仅仅是东院，连带着赊香堂都不曾清静下来。原本还在还在讨论世子续娶的事情呢，哪里想到三房的先抬了妾室回来，还有一个儿子要记入族谱中。现在全京城都在看李斌的笑话。若是之前，李斌绝对不会让自家夫人没脸，可能只抱了儿子回来，然而这会儿就因为那不争气的女儿和闹性子的妻子，惹了这么大笑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深爱小魏氏么？不，只因为天子钟情已经逝去的元后，他想要以“深情”博名而已。

　　在儿子和小魏氏之间，老夫人自然是偏袒儿子的。甚至连李斌后院无人，都是因为主母善妒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她也不担心小魏氏跑回娘家去。因为李明霞与魏祈的婚期将近，小魏氏不会再做出这等让女儿面上无光的事情。

　　李明霞一自小便被偏宠，可近些时间总因各种事情挨骂，连带着往日亲和的阿耶也变得陌生了。“阿娘。”李明霞窝在了小魏氏的怀中，语调带着浓浓的哭腔。想要了被李斌带回来的孩子，李明霞又咬牙切齿道““那小杂种——”

　　小魏氏已经哭累了，她眼圈红红的，像是直到如今才看透了李斌这个枕边人。她搂着李明霞道：“你要记着，等嫁到了魏家去，小心伺候公婆，早日生下一个儿子。”她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李斌怕是早就厌弃她了，只不过因为种种不得不忍着。她不说还好，一说到了魏家，李明霞心中更是一阵绝望。她生下儿子又如何，魏祈的先妻已经留下个孩子了，她现在嫁过去是给人当后娘！她抬起头，一双朦胧的泪眼凝视着小魏氏，软声道：“阿娘，除了嫁过去，我没有选择了，是么？”

　　小魏氏不答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眸中尽是难以难说的幽怨。“天下多得是不得已的事情。”小魏氏低声道。

　　“可为什么李明玉能够顺心遂意？！”李明霞恨声道，她要去庄外就去庄外，想不给祖母请安便不请安，在府中搅得天翻地覆甚至是开辟个丹房也没人管她。她妒忌着李明玉的种种，内心深处又极为羡慕她的洒脱与自在，哪里像她，肩上压着重重的一座山，需要当那大家闺秀，好不丢阿耶阿娘的脸。她原本觉得二伯是个混不吝，是个丢脸的人，以为自己有个好阿耶，可真的比起来，她反倒是想要二伯那种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父亲，至少他不会逼着自己嫁人。“阿娘，我错了。”

　　小魏氏听着李明霞的话语心中酸涩，只能够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脊背，宽慰着她的心。可等到听清楚李明霞的下一句话，她顿时神情大变，将怀中的李明霞一推，霍然起身，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明霞眼角还残余着眼泪，她凄然地笑道：“我必须要嫁到魏家的是么？可魏祈比起阿耶，连面上的功夫都不会做一做，可能我的未来还比不得阿娘。我不甘心，凭什么他们可以莺莺燕燕，而我不能？”

　　小魏氏心惊肉跳的，一把堵住了李明霞的嘴巴，眼神往四面转去，生怕被人听见给传了出去。小魏氏也知晓她是受了刺激，责备的话语到了唇边又不知如何说出，良久才微微发恼道：“你不要再说了！姑娘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李明霞没有接腔，她无声地笑了笑，面上再也不见往日的骄纵。

　　李明霞是在六月初出阁的，同为姐妹，那宴会李明玉自然也不会缺席。在崔家小住了一段时间，赵国公府上一片安静，像是彻底地遗忘了她和李明庭姐弟二人，只有李明晦偶尔还会过来晃一晃，像是怕自己被遗忘了。他们不提，崔家自然是乐得自在，恨不得李明玉在府上长住，不过李明玉自己却是想着，只是偌大的丹房还在呢，不能够轻易抛下的，总不能在崔家后院辟一个吧？借着李明霞出阁的时机，她仍旧是搬回到了国公府中。

　　鹤鸣院中清寂如常，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庶姐李明芳也回来了。二房姐弟五人，长兄李明道在念书极少回来，不过好歹是见过一面的，倒是这大姐姐李明芳，是头一回见。李明玉的神态从容，她平静的视线扫过了满是拘谨的李明芳，勾了勾唇，温声道：“大姐姐先前怎么没有回来？”

　　李明芳低着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面上一道丑陋的伤痕，她的双手紧握着至于膝上，起伏的胸脯透露出几分紧张。正如李明玉忘却了过去，她对这个妹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只是记得夫人尚在时，她们母女两都像是盛放的花，不像是她。李明芳抿了抿唇，眸光又黯淡了下来。

　　李明玉与她没有什么姐妹情谊，见她一副拘谨的模样，怕是谈不了什么心。她放软了语调，温和道：“你去祖母那儿吧，祖母怕是想见你呢。”李明玉这番话完全是胡说八道，要知道整个二房都被老夫人嫌弃，长姐怎么可能有例外？这只是个让李明芳离去的借口。李明芳一愣，朝着李明玉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等到李明芳走了之后，李明玉才喊了一声“青襄”，让她将李明晦给带过来。

　　别看李明晦只有十二岁，可是比已经十六的李明庭清醒识相多了。

　　“你大姐姐脸上怎么有一条疤？”李明玉直截了当地询问，她虽然不记得具体的模样，但是可以确认，那会儿长姐的脸上是好的。

　　“张家人打的，大姐姐也不要人管。”李明晦皱着眉应道，声音中泛着冷意。二房的子嗣都像是野草野蛮生长，哪里会有人管顾？李明玉一脸了然，毕竟摊上了李威这么个父亲，实属天底下最倒霉的事情。怕是这门亲事，都是三房和老夫人那边帮着张罗的。

　　李明芳的夫婿名张方，今日李明玉远远地瞧了一眼，是个浑身书卷气的书生。他的出身寻常，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李明芳嫁给他那年，他正进士及第，又应博学鸿词科，无限风光，如今则是长安尉。以此为起家官，于一个寻常士人而言，也不算差。

　　“那张方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李明晦见李明玉皱着眉不说话，又大着胆子开口，添油加醋，将张方描述成了天下第一大恶人。李明玉轻轻一笑，李明晦被笑容晃了眼，良久之后才问道：“二姐姐，要打那个人一顿吗？”

　　李明玉轻飘飘扫了李明晦一眼，道：“殴打朝廷命官，要被杖责的。我瞧你还有许多的闲心，以后再学点律法好了。”

　　李明晦：“……”

　　虽说回到了国公府，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情绪如同蔓草疯长。

　　她踏着夜色悄悄地游走在沉寂的长安城中，敲开了那一扇虚掩的窗。这回没有被闹醒的怒气了，眼尾勾着三分慵懒，眼波流转间是那拨动人心的无限风情。李明玉极为熟稔地脱去鞋袜，钻入了被褥中。

　　“你有心事？”萧来仪翻身压着李明玉的半边身躯，懒洋洋地开口。

　　李明玉的手落在了萧来仪柔顺的长发上，她的心中的确是藏着事情。良久之后，她才道：“你们姐妹之间，感情如何？”当今膝下只有三位公主，一是徐贤妃所出的长宁公主，然后便是崔德妃所出的永寿公主，再就是中宫所出的清河了。

　　萧来仪一挑眉，没想到李明玉会问这个，又想到了近日李明霞出阁，难不成心中生出了点难得的姐妹情？她想了想，应道：“寻常面子情吧。”

　　“若她们被旁人欺负了呢？”李明玉又问道。

　　萧来仪道：“那与我何干？堂堂公主连自身都护持不住，也是丢脸到家了。”她望着蹙眉的李明玉，心思一动，手指拂过了她的面庞，轻轻笑道，“怎么？有姐姐妹妹使你生出怜惜之心了？你不是不将李家人当亲人么？”

　　“那不一样。”李明玉一把抓住萧来仪作乱的手，应道，蹙眉道，“当真遇见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倒是心绪多变。”萧来仪甩了甩手，埋怨了一声。

　　若当真如此，那她说的“潇洒离去”，可能也是做不到的，是么？可她又不想寄希望在那点虚妄的可能上。

　　胧胧月色正当窗。

　　枕着熟悉的气息，李明玉生出了几分困意。萧来仪在她的颈间轻轻咬了一口，笑道：“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

　　李明玉低声地嘟哝：“没打算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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