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这一次，两个人谁都没有这里的充值卡，只得老老实实排在服务台前的队伍里，等着购卡充钱。
　　“你想吃什么？”时少校站在队尾，问身边的宋淼。

　　宋淼照例犹豫了一下。
　　从十几长到二十几，她的选择困难改善了不少。
　　可在老熟人面前，还是难免露出些痕迹。

　　问话的人似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催她，只耐心等着。
　　见她探着身子，远远瞅着那些窗口，拿不定主意，便温言建议：“你要不先去转一圈看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这建议听起来不错。
　　宋淼挺想照办。

　　可又想到自己才是请人吃饭的那个，这样把人丢下排队，自己去兀自闲逛，似乎不大符合请客的规矩。
　　正迟疑间。
　　排在前面的一对小情侣，似乎也听到了身后冒出的这个合理化建议。

　　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灰棉服男生，回头望了两人一眼。
　　然后抬起肩膀，推了推挂在胳膊上的小女朋友：“要不，你也先去那边看看？我一个人在这儿排队就行。”

　　穿着格子短风衣的文静女生，也回头瞧了宋淼他们一眼。
　　然后依旧抱着男朋友的胳膊，笑眯眯直摇头：“不用，我还是跟你一起吧。”

　　两个人相视一笑，情意绵绵。
　　却把宋淼置于了微妙的两难。

　　刚才还觉得，走，是不讲究请客之道的不够礼貌。
　　现在又觉得，留，也好像成了种依葫芦画瓢的隐喻。
　　带着点别有用心的味道。

　　她抬手摸了摸冒汗的后脖颈，默默把脸扭向一边。
　　正瞧见临近桌上的一位大婶，两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小心翼翼地挪回桌边。

　　碗里白皮大馅的云吞，伴着青葱鲜亮的小葱香菜。
　　很勾人馋虫的样子。

　　她不记得，这里的云吞是不是也算数得上名字的小吃。
　　倒是记得，这一样自己还从来没吃过。

　　她没管住自己的条件反射，轻轻吞了口口水。
　　才转过头来，伸出一根手指，往刚才看的方向虚指了下，对身边的少校诚恳道：“我就要那个云吞。”

　　少校的目光，一直看顾在她身上，也将她垂涎人家碗里吃食的馋模样尽收眼底。
　　听见她这话，压着唇角把头点了下：“嗯，知道了。”

　　那语气，稳稳的。
　　答应的话也寻常得很。

　　可也不知是哪一点，勾起了前面女生的再度好奇。
　　她又抱着男友的胳膊，笑吟吟回过头来。

　　目光从高个的少校身上扫过，又向下落在不明所以的宋淼脸上。
　　短暂的一下停留，一点点只可意会的揶揄。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就又悄没声转了回去。

　　被意外围观了的宋淼：“……”
　　这妹子，八成是误会了什么吧。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目不斜视。
　　自觉贴心的，免去了两个人同时发觉被误会了的相视的尴尬。

　　好容易熬走了那一对小情侣，两个人排到柜台跟前。
　　“充多少？”服务台后的圆脸姑娘，身穿胸口印着食府名字的暗蓝色布褂，动作十二分地熟练。
　　嘴上问着，手上就已插好了新卡，圆润的指尖，就等在了数字键盘上。

　　“三百。”几年未见，宋淼不知道时同学的饭量是大了还是小了。谨慎起见，还是多往上报了一点。
　　食府的消费不算高，这个数，应该够了。

　　“三百是吧？”圆脸姑娘一边确认，一边咔咔按着键盘，“押金十块，一共三百一。”
　　说着，抬手示意了下台面右侧的扫码机。

　　宋淼站在左边，中间还隔着个时少校。
　　她举着手机凑过去。

　　那边的少校却快她一步，把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手机，一反手就贴了上去。
　　清脆的转账声响起。
　　一转眼间，就主客易位了。

　　“哎……”宋淼盯住身边反客为主的家伙。
　　少校却只冲她云淡风轻地一笑：“我比你工作时间久，也比你有钱，还是我请你吧。”
　　一边说着，一边把刚刚建功立业的手机揣回衣兜。

　　“……”宋淼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这一句话，还当真戳在了她的痛处。

　　试用期还没过的职场小新人，手上确实没几个铜子儿。
　　在这城市里漂着，光是自己租房吃饭，钱包里就已捉襟见肘了。
　　更别说还想装一把豪横，请人吃饭了。

　　……可她原本是要聊表谢意的啊。
　　她刚想回这一层，那边充好的卡片就已被摆在了柜台上。
　　圆脸姑娘的目光，直直越过完成式的两人，已经在等待未来式的下一位顾客了。

　　见她还愣着，少校便伸手拿了卡，带着她朝一边让：“走吧，吃饭去。”
　　可宋淼还是放不下执念：“可说好了，是我请客。”

　　少校把手上的卡片递到她面前，落下来的目光，叫人有些不知如何抗拒：“下次吧。等你多攒点钱再说。”
　　“……”

　　又是下次。
　　这不靠谱的下次，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可言尽于此，再多说就是真的小气了。
　　宋淼无法，只得接下那张递到眼前的卡片。

　　还不到吃饭时间，买了堂食坐下吃的食客不多。
　　他们很快找了张靠里的桌子，买了几样不怎么要排队久等的吃食。

　　也不知是许久未来有所怀念，还是忙了一天确实饿了，原本只想要一碗云吞的，买着买着就多出好几样小吃来。
　　汤包烩菜绿豆糕，还有两个玉米面裹得菜窝窝。

　　原本她还犹豫要不要买这么多，站在好几个窗口前，都是犹豫。
　　选择困难间歇发作。

　　少校却是不慌不忙，一样样都帮她做主买一份过来。
　　瞬间治愈她的选择困难。

　　四角的方桌，两个人邻边而坐，面前是摆了半桌的家常小吃。
　　突如其来的久违的烟火气。

　　挺像那两年里，时不常会有的周末早晨。
　　他前一天从学校回来，她又“刚好”没买到早一点回家的火车票，于是早餐的餐桌边上，便会有一场面对面的偶遇。

　　有时，时妈在场。
　　有时，时爸也会出现。
　　但多数时候，还是只有他们两个。

　　有些时候，会闲聊几句。
　　关于他的学校，她的考试，或是大院里的邻居，和邻居家的猫猫狗狗。
　　总之，都是很适合配着美食下饭的话题。

　　宋淼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学会，由他周五是否回家来判断第二天买什么时刻的火车票的。
　　只记得，每每遇上那样的幸运日，自己就能有莫名其妙绵延一个星期的好心情。

　　“给。”她把从窗口那边拿来的消毒筷子汤勺，递给少校。
　　“嗯，谢谢。”少校把脱下的外套放在一边，挽了两挽长袖衫的衣袖，伸手接了过来。

　　筷子入手，汤勺入碗，他或许也想起了当年的餐桌之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拉起了家常。
　　问她的工作，问她租的房子，问她零零碎碎的衣食住行。

　　还是当年相处的延续，虚长了几岁的那个，总是问得多，说得少，很知道如何引着她多说些似的。
　　越发有了当年那个总在餐桌上跟她隔着牛奶杯闲话的大男生的影子。

　　要换做平时，或是换个对象，她或许也没有这么多话。
　　可这样与长久惦记的人，近在咫尺相邻而坐，她那点不安分的小神经，压根没法平和淡定。

　　话说少了，怕尴尬。
　　又没法像在车上时，头一歪眼一闭，假寐一场，轻松掩饰。

　　便只好有一说二，有问必答。
　　把对方问出口的，一点不停的，都告诉他。

　　宋淼一边一勺子舀起一只碗里的云吞，一边笑说着自己和实习时认识的同事室友，好几次想一起来这里，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却不是她出差，就是她加班，总也凑不出个对得上的时间。

　　“最近，她家里人又给她安排了相亲局，三天两头催她去见面。我们两个就更约不到一起去了。”
　　她说着，把勺子里的云吞递到唇边，低头咬了一口。

　　“是么。”少校淡笑应着，抬手夹过一只汤包，放在面前的醋碟里，“那你呢？”
　　“？我什么？”宋淼一时没反应，随口一句反问，问得有些直愣。

　　少校停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来。
　　一双洞察世事的慧眼，直勾勾盯住她：“我记得，你大学里也谈过个男朋友。怎么现在又一个人了？”

　　“……”宋淼没想到他会问这一出。
　　刚才还嘚吧个不停的一张嘴，顿时没了动静。

　　举在碗边的那半只云吞，半晌才想起往嘴里送。
　　低下头，垂下眼，借着身为律师练出来的那点随机应变，故作轻松地提起前男友的名字：“你说赵涵啊……我们两个早就分了。”

　　只维持了大一一年的一段尝试，一个平平无奇的师兄追了师妹的寻常故事。
　　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些不甚切实的感觉。

　　那位长她两届的师兄，确实是个温和体贴的好男友。
　　除了偶尔对她的课业过分关心，时不时流露点师兄范儿，其他各处都还是顺她由她对她甚好的。

　　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大好受。
　　所以，没等到大二开始，她就果断喊了停。
　　算是坦诚的好意，为了他，也为了她自己。

　　其中的原因，微妙又隐蔽。
　　怕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最是明白清楚。

　　也因为这个，恋爱和分手的事，她都很少在别处提及，不管是对同学朋友，还是在各路社交平台。
　　顾及着他的感受，也省去些自己的麻烦。

　　只是她记得，那一年与时同学就渐渐断了联系。
　　她不知道，她这一番折腾，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网络发达至此。
　　他或许在哪个犄角旮旯，发现了一点不起眼的只言片语，知道了她有这么一场不怎么成功的情感历程，想来也算不上稀奇。

　　“是么。”还是淡淡的一声回应。
　　她没抬头，只凭声音判断，时同学已经把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了去。

　　可关于此的追问并没有停止：“什么时候的事？”挺随意的语气，和之前的问话一样家常。
　　“……很早了，大一期末的时候吧。”

　　眼角瞥见捏着不锈钢汤勺的长韧的手，刚落在漂着葱花的碗沿边上，闻言又堪堪停了下来。
　　腕上黑色表盘的运动手表，反着窗口映进来的一点阳光，亮亮的，一闪而过。

　　宋淼忽然抬起头，冲看着她的人自嘲一笑：“你不会是想问为什么吧？”
　　他没吭声，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话说出去就后悔了的宋淼，顿时没了脾气。
　　实话是肯定不能说的。
　　就只能来一点成人世界的虚与委蛇。

　　“就是……性格不合呗。”
　　说完，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假，舔了舔嘴唇，又补上一句，“他其实人还挺好的。”

　　垂了眼，又抬起来，对面的一双眼神仍不置可否地盯着她。
　　还是没说话。

　　宋淼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
　　这话题，再聊下去也是个死结。
　　她就没指望过，眼前这个能解铃的，亲手帮她把这结解开。

　　“要不，咱们换个话题？”她挺没出息地谄笑一声，指望把这一篇儿赶紧从头到脚翻过，“刚才说到哪儿了？”
　　盯着她的人，倒也没继续坚持。

　　僵着的眉头动了动，面上的注意，又重落回半晌未动的汤匙。
　　嘴上倒是好脾气的，接过她未完的话茬：“说到，你室友的相亲局。”

　　“哦对。”被提点的那个如蒙大赦，接过这半截未完的话头，立马开始絮絮叨叨。
　　相亲的对象，室友的牢骚，她捡着什么说什么。
　　连自己也觉得，有些故意的声张。

　　可这样总比僵着强。
　　至少避开刚才那样的敏感话题。
　　不然，她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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