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没想到，这遗憾还有真能补上的一天。
　　尽管确已年深日远……

　　从当年的冬天，到眼前的深秋。
　　不多不少，正好七年。

　　宋淼一身端正，坐在车子后座。
　　车窗外，是越发接近当年记忆的街景。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念头，怎么就停在七这个数字上，扯也扯不动了。
　　像是个周期，又像是个轮回，改弦更张，除旧迎新什么的。
　　好像还有个……七年之痒。

　　“……”
　　宋淼的额角跳了跳。
　　因为自己这一念间的无聊。

　　“前面就到了吧？”掌着方向盘的付队，车窗摇下大半，隔着半片马路，指了指左手边步行街的路口。
　　照样的周末，照样的行人如织。

　　近些年，内地发展旅游业，G市的古城景点，也是一年比一年热门。
　　街口，沿着非机动车道排开的停车位，早就挤挤挨挨，不够用了。

　　“把车子停这边，我们走路过去吧？要不那边不好停车。”
　　眼见前面就是掉头的路口，付队还没有找寻车位的打算，宋淼忍不住，出言提醒。

　　“嗯，是么。”付队随口应着，又探头往路那边望了一眼。
　　车速倒是减了几分。
　　可还是一点点驶近了的路口。

　　正好是个绿灯。
　　车子一点也没迟疑，随着方向盘，潇洒地转过半个弧，就从路这边转到了路那边去。
　　我行我素得十分干脆。

　　宋淼以为他火眼金睛，在对面哪个犄角旮旯，发现了能挤进这辆大车的空位。
　　又见前排的时同学，只是抬手抓住车门顶上的扶手，随着车子晃了一晃，一点也没有出言劝谏的意思。

　　她一个外人，也就乖乖噤了声。
　　直到车子沿着路边花坛，驶进缓行的非机动车道，最后在道边慢慢停下。

　　“行了，你们去吧。我先回去了。”付队一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歪过头来，对时少校下指示。
　　“嗯。”时少校点了下头，松开抓着的车顶扶手，扯过肩上的安全带，就去解一侧的搭扣。

　　两个人一应一和，自然流畅。
　　倒好像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达成的默契。

　　后面的宋淼，一时没看明白局势，愣愣的，听着那咔哒一声轻响。
　　然后，才想起来问：“呃付队，您不去了么？”

　　戴着墨镜的男人，颔着下巴，微笑着转过头来：“你们两个去就行了。队里还有事，我得早点儿回去呢。”
　　出尔反尔得理直气壮。
　　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说定了的似的。

　　实诚人宋淼，还在想着要不要再劝说两句。
　　毕竟，说好了是她请客，人家客气客气说不来了，她也总要略尽地主之谊地再劝让劝让。

　　可未待她想好怎么开口，前排的人就已解开了身上的束缚，顺了他们队长的意思，把话答得贴心又自然：
　　“那你赶紧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嗯，知道了。”付队答应着，又朝他转过脸去。
　　短暂的目光交汇，不甚耐烦的一个点头。
　　扶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手腕压着，抬起来挥了挥。
　　着急赶他们离开似的。

　　宋淼瞧不见前面时少校的神情。
　　只看见他对面，那一双半透光的黑色镜片底下，付队带笑的眉头微皱着，眼里闪着那么点疑似老奸巨猾的光彩。

　　可不待她细细看清，那人就又转过目光。
　　看看她，又瞧瞧他，催促道：“行了，你们早点去吧。我这车停得也不是地方，得赶紧开走了。”

　　“……”
　　劝说自然是作罢了。
　　这道别的节奏，也快得宋淼差点跟不上趟。

　　时少校打开车门，长腿一伸，侧身跨了出去。
　　关上车门前，还跟自家队长交代了句：“等我一会儿，我去后面拿一下包。”

　　副驾驶的车门，嘭地关上。
　　后座的宋淼，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也是应当下车的其中一员。

　　“那我们走了。”
　　她一边冲前排礼貌微笑，一边扶住腿上的两只提包，腾出一只手，去摸门上的把手。

　　入手的触感还未落实，车门就从外被人利落拉开。
　　时少校的脚步，在门边短暂停留，就又掉转方向，朝车后的后备箱匆匆而去了。

　　他没吭声。
　　她也没多话。
　　就顺着他肢体语言的指示，拿了自己的东西，利索跳出车门。

　　后面，传来后备箱打开又扣上的声响。
　　动静不大，却也带着宋淼手里的车门晃了晃。

　　她回头跟贴心的司机队长道谢：“谢谢付队啊。”
　　司机队长却冲她把手一摆：“行了，去吧。回头有空咱们再一起吃个饭。”

　　回头有空……啊。
　　宋淼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那种成年人之间常有的客套。

　　毕竟，她这一路上，都把他当做“只会有一面之缘的时川的队长”。
　　她跟姓时的这老熟人，都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就更别说他这位还没混成熟人的队长了。

　　不过，嘴上的应承却是不能少的。
　　“嗯好，回头见。”她微笑，答应，顺手关上车门。
　　还不忘隔着车窗，冲里面的人挥一挥手，再次手动再见。

　　成年人的世界么……
　　稍微这么一点的虚伪圆融，也是必不可少情有可原的吧。

　　车子短短鸣了声喇叭，明白表示了有缘再见，便徐徐转动车轮，避过来往的行人单车，一路开上了机动车道。
　　再鸣笛一声，潇洒而去。

　　宋淼站在原地，手上抓着两只提包，瞧着那车霸气的背影渐行渐远，半天才回过身来。
　　她身后，停满了机动车和非机动车的人行道上，背着背包的时少校，早就等在了那里。

　　黑衣黑裤的高个男人，短而寸的头发，黑而瘦的面皮，连肩上的背包也是黑色的运动款式。
　　故意的似的，假装一身寒凉季节里常有的低调暗色。
　　实际却是在人堆里捂不住的一点惹眼。

　　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见她转回身来，他才抬脚走到她身边。

　　“走吧？”他低头问。
　　“嗯。”宋淼答，目光轻飘飘的，略过一旁经过的三五个半大女生。

　　她们捧着纸包的麦芽糖点心，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或明目或遮掩的，朝两人站的这边打量。
　　目光里的一多半，自然是落在宋淼对面的人身上。

　　被关注的人，却不甚在意似的。
　　只淡淡转了下眼，并未回头，就上前一步，引着宋淼的脚步，朝近在眼前的街口走去。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门面。
　　这条老街，似乎就跟它的风格一样，一直古旧着，从没认真地变过。

　　两个人肩并着肩，从轻松自在的人流里穿过。
　　却一直安静着，几乎没怎么交谈。

　　不像是许久未见的熟人再聚首，倒像是日日得见的冤家一言不合，在闹别扭。
　　又舍不得转身就走的那种。

　　宋淼隐约觉得这气氛诡异，却又不知该从何理起。
　　她担心了一路的与那只旧手机有关的话题，也一直没人提起。

　　起初，她还对对方的心路历程有所揣测。
　　后来，竟又顺着今日之际遇，想到了司机队长这一场疑似诓骗的请客安排，继而又想到了他的那句“我们时川也正好单身”。

　　难不成，他是故意的。
　　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这一顿饭是留给他们两个人的。
　　就因为他们两个都还是……单身。

　　脚下平整的青石板路，似乎倏忽起了波澜，差点绊她个狗啃的跟头。
　　明明还是双平底鞋，还是重心不稳地跨了几步趔趄。

　　幸好，她运动神经不赖。
　　身边人又眼疾手快，伸手拉了她一把，才免去她在人群里一场尴尬的平地摔。

　　“没事吧？”他抓着她的肘弯，拎小鸡似的往上提着。
　　等她站得稳了，手也没有立马松开。

　　询问的语气，一点也不淡陌。
　　但有点掩不住的恨铁不成钢，好像面对的是自家的什么人似的。

　　被拽住的宋淼，满头满脸的尴尬。
　　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却只垂着脑袋，往刚才绊过自己的地上瞧。
　　好像那真有块绊脚石，等着被她的目光谴责埋怨。

　　时少校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朝地上瞧了瞧。
　　干净平整的青石板，一点规律的起伏的纹理，也被来往的游客行人，踩磨得没了棱角。
　　也不知道她是被哪一条缝绊到的。

　　这个问题，宋淼自己倒是清楚得很。
　　绊她的不是什么青石地砖，而是她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刚才还不觉得，如今一冒出来，才发现自己从那时候起，就一直惦记着这主题。
　　一点也没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

　　原本觉得遥不可及的，好像忽然变得触手可得。
　　可是……

　　被扯住的肘弯，倏地一空。
　　刚刚助人为乐的人，又把手收了回去。
　　似乎还有一声不甚耐烦的叹息。

　　宋淼：“……”
　　触手可得什么的，大概是她自己的错觉吧。

　　只是这错觉顽固了些，一直牛皮糖似的粘着她，随着她一起跨进陌生又熟悉的食府大门。
　　老字号就是老字号。
　　这么些年过去，招牌的小吃依旧受宠，不分新旧的主顾也依旧捧场。

　　稍有整修的店面，受欢迎的几样小吃，窗口前照样排起了拐弯抹角的长队。
　　热乎乎的美食的味道，闹哄哄的等待的食客，烘托着叫人垂涎的吃饭的氛围。
　　宋淼觉得，自己是真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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