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阿叶，我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夜里，房内的静谧被这一声低语打破。

　　上官叶还是白天的姿势，抱着昏倒的穆寒水，腿早就被压的没了知觉。

　　穆寒水刚一醒上官叶便察觉了，只是见他不愿意起来，便也跟着未动。

　　直到刚刚穆寒水开口说话，上官叶才点头，柔声应道：“好。”

　　远处的案桌上点着一盏烛台，灯罩泛着微黄的光，徐徐映着穆寒水的半张脸。

　　穆寒水的故事从方才的梦中讲起，一直到幼时听风小筑里的雪人结束。

　　这些故事，早在上官叶的心里扎根了十几年，可穆寒水却是大梦初醒般，娓娓叙说着故事里的两个孩子。

　　上官叶搂着穆寒水的手开始发抖，他终于等到了这些话从穆寒水口中说出来，他想，穆寒水终于要想起来了，快了。

　　穆寒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叶，这些年，我一直在找那个孩子，可无论如何，我总是记不清他的脸，就像方才梦里，我差一点就要看清他的脸了，梦却戛然而止。我想，也许是天意吧，我不想找了。”

　　阿叶搁在穆寒水肩头的手徒然一紧，重复似的，反问道：“不找了？”

　　穆寒水以为上官叶会开心一点，毕竟他不找那个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上官叶——如果阿叶心里对他，也有一些念想，应该是高兴的吧。

　　穆寒水点点头，肯定道：“不找了。”

　　“为何？”上官叶又问。

　　穆寒水不好说‘是因为你’，便道：“方才也说了，天意如此。何况，我找了他这么多年都不曾有结果，大约是找不到了。”

　　脖颈处突然落空，穆寒水的后脑跌到了床上，脑袋短暂的晕了一下。

　　他爬起来，有些委屈的摸着后脑勺，看着突然背对着自己的上官叶，疑道：“你干嘛啊？”

　　上官叶身体微微起伏着，忽然道：“你做事便一直如此，事事漫不经心，常常半途而废，有始无终。”

　　“……啊？”

　　穆寒水被他说的，甚至都忘了拿下来贴在后脑勺的手，就直直的愣在了那里。

　　“随你。”上官叶起身往外走。

　　穆寒水这才反应过来，跳下去一把拽住他，忙道：“等等！你又生什么气嘛，我就只是跟你一说，这找不找的，你又不认识那个孩子，你跟我气什么？”

　　上官叶还是气汹汹的，穆寒水转念道，“莫非是自己这几日的表现让阿叶看出了端倪，让阿叶发觉了他心思不正，想摆脱他，又不好找借口。恰巧今日提到另一个人，阿叶以为，若是找到此人，便可有人替他解了眼前困境。”

　　这样一来，阿叶也可顺理成章的回他的西域去了。

　　想到此处，穆寒水缓缓松开手，手心衣衫上搓了搓，踉跄着退回床上坐下。

　　上官叶早在穆寒水跑来拉他的时候，就跟着停下了步子，可谁知穆寒水又放开退了回去。

　　穆寒水道：“我知道，你是怕我不找他，你就得一直留在我身边……你放心，只是大雪封了路，过几日雪停了，你……你随时都可离去。”

　　门口的衣架咔嚓一声，继而窸窸窣窣裂碎了一地。

　　“你赶我走？”上官叶的声音冷冷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穆寒水险些脱口而出不是，可一想到上官叶的种种表现，人家也许根本没那个意思，与其等上官叶发现他的心思再心生厌恶，还不如大家都体体面面的，及时止损也便罢了。

　　“我并非此意，只是我见你不想待在这寒水峰，是我忘了，如今你已为铁骑门门主，早已不是三年前跟在我身边的时候那样，我的错。”穆寒水缓声道。

　　“既如此，那晚又何必，将我留下？”上官叶仍旧背对着他。

　　穆寒水心中反驳道：“昨日留你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这样百般不情愿啊！”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那日你急匆匆要走，我……我还代母亲欠你一句道歉。”

　　上官叶突然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他，穆寒水感觉屋里瞬间又冷了不少，身体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上官叶道：“你是说，从那晚到现在，你做这些就只是……为还穆夫人的一句道歉？”

　　穆寒水一咬牙，重重的点了下头。

　　这一下，两人之间又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上官叶弯腰捡起地上的披风，打开了房门。

　　“既如此，也不必等雪停，困住我的，从不是这场雪。”

　　上官叶就这么走了。

　　穆寒水在这山庄彻底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气息，就连一直藏在暗处的铁骑门弟子，也跟着撤走了。

　　药炉上的汤药还滚着热泡，咕噜咕噜的，最后水煮干了，起了一股焦味。

　　连翘不知道上官叶为什么走，但肯定跟自家公子脱不开关系，不然他怎么会舍得丢下生病的公子。

　　连翘煎好药端进去，穆寒水也只是摆摆手，淡淡道：“拿下去，后山三年酷寒异常，何时因小小风寒吃过药，没那么娇贵。”

　　岁枯却在一旁一本正经道：“前几日，上官门主在时，主上缠着他亲自喂药，每两个时辰一次，一顿都不能少。”

　　穆寒水将手中的书简扔了过去，“闭嘴吧你！”

　　连翘趁机问上官叶匆忙离开是何原因，穆寒水道：“人家如今是一派之主，不是我的仆人，自然有正事要去做。”

　　连翘想说，这世上有几人愿意放下自己的正事，除夕夜顶着风雪，不远千里来此。难道就只是为了看人一眼便离开么。

　　“公子何不与上官公子说明白，你不是不想他留下，只是想让他换个身份留下。”连翘道。

　　穆寒水被戳中心事，有些尴尬的干咳了两声。

　　顺手拈过案上的酒杯，垂眸道：“胡说，小孩子懂什么。”

　　小孩子……

　　穆寒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小孩子……小孩……是小七。”

　　“公子在说什么？”

　　“没什么。”

　　穆寒水想起那晚阿上官叶冷冷静静的纠正他‘小琪’时的样子，他一定是记了那个女孩子好久，连名字都不能叫错。

　　那小七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阿叶屡次生死攸关之际，都念着她的名字。

　　穆寒水自嘲的想，阿叶有心心念念的人，他如何说出让他换种身份留在自己身边这种话。

　　穆寒水饮尽杯中酒，低声道：“此事往后莫要再提，长安城的上元节繁花似锦，我带你去看看，那儿还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三人算了算脚程，正好能在上元节前到达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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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攸宁是第一次见穆寒水带剑出门，那柄漆黑的剑被穆寒水握在手上，透着森冷的寒光。

　　他的公子从前白玉扇从不离手。

　　那把折扇，如今就在上官叶身上，可是攸宁见穆寒水的样子，仿佛丝毫不在意手上握的是折扇还是长剑。又或许，他根本就忘记了。

　　可攸宁明明记得，穆寒水曾说笑着说手中折扇，膝上美人，杯中美酒，才是他的江湖。

　　而说这话的人，如今却握起了剑。

　　长安城满市长灯，万家烟火，处处是一片繁盛的景象。

　　街边亦好多热气腾腾的汤圆小摊。

　　这样的小摊上极少出现穆寒水这样的客人，摊主是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一见他们便热情的扑了扑长凳，招呼他们坐下。

　　“老人家，五碗芝麻馅儿的。有劳！”

　　穆寒水望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声音有些急的冲摊主道：“老人家，一碗不加糖。”

　　摊主在腾起的雾气之后，乐呵呵的朝他应了一声。

　　这时，袖口突然一紧，攸宁的声音在耳边怯怯的传来：“公子，我们只有四个人。”

　　穆寒水的眼睛好像被满街的华灯晃了一下。

　　岁枯接过话，道：“我总饿，公子替我多要了一碗。”

　　穆寒水道：“老伯，不加糖的那一碗不必煮了。”

　　“艾！马上好！”

　　攸宁觉得是自己话太多，又惹穆寒水不高兴了。

　　今日穆寒水从窗户进了清风阁，攸宁还当自己看花了眼，直到穆寒水不正不经的捏了一把他的脸，这这才敢相信眼前人是真的。

　　攸宁三年未见他公子，再次重逢明明很开心的一件事，他却挑这个时候惹公子不高兴。

　　攸宁两只手紧紧攥着穆寒水的一边衣袖，也不说话，睫毛上挂着一丝水汽，模样怪可怜的。

　　这副样子，便让穆寒水想起从前他捉弄这孩子，他便是这样，委屈巴巴的又不说出口。

　　只是那时候更多的是可爱，现如今……倒是多了些媚。

　　被他这么一弄，穆寒水刚刚起意的那一点情绪也没了，他把眼前的汤圆推给攸宁。

　　凑近他的耳朵，不正经道：“赶紧把脸藏起来，不然待会儿有人来跟我抢，我打不过便只好将你送人了。”

　　攸宁喁喁道：“对不起，公子，我太笨了，总惹你不高兴。”

　　穆寒水看着他，笑了笑，从碗中舀出一颗白白糯糯的汤圆，一手箍住他的后腰，低声道：“张嘴。”

　　攸宁听话的张开嘴，咬了一口，细滑的芝麻馅散到瓷勺上，光闻着便很香甜。

　　“好吃么？”穆寒水笑道。

　　攸宁笨笨的点点头，应道：“很甜。”

　　岁枯觉得穆寒水和攸宁的动作有些不雅，已经引得许多行人侧目，可穆寒水浑然不觉似的。

　　穆寒水头都未回，便对岁枯道：“你主上我十五岁名满江湖，靠的可不是盖世神功，而是好色风流，你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看我。”

　　岁枯低下头，搅动着碗中的汤圆，回了句：“属下不敢。”

　　晚间，到了西郊小院。

　　穆寒水靠在火炉旁，懒懒地打量着攸宁，说道：“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去扬州参加了一场比武招亲，你也不小了，往后不要待在清风馆了。”

　　攸宁抬起头，“为，为什么？”

　　穆寒水笑道：“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说过要带你去游历江湖，如今家仇已报，江湖之事也已与我无关，我们这就去游走四方，赏花赏雪看星星看月亮……”

　　攸宁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便问道：“那上官公子也一起吗？”

　　穆寒水眉头微皱，怎么这些日子无论到哪里，身边的人总能提起这个让他心绪难安的名字。

　　“他不会去的，往后莫再提了。”穆寒水道。

　　攸宁一急，说道：“怎么可能，前些日子我还见他了，他到处在找公子。”

　　“你见他？何时？”

　　攸宁点点头，说了句让穆寒水无比震惊的话，他道：“应当说，这三年来，我见他的次数，比从前见公子的次数都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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