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这年年初寒水山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庄主穆寒水患了风寒。

　　于是穆寒水被上官叶裹成粽子关在屋子里，死活不让出去，院中的雪积了一尺多厚，连翘和岁枯滚了一个好大的雪人。

　　连向来孤僻寡言的上官叶都在给雪人点眼睛，穆寒水瘫在床上听到外面的动静，便更生气了。

　　上官叶那天夜里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将穆寒水拎到地上，大半夜的非要换被褥，折腾了许久的功夫，刚换的被褥也冷，穆寒水本就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又这么一通闹，终于如愿以偿的病倒了。

　　穆寒水不知道他这么做图什么，追着问的狠了，才换来上官叶不冷不热的一句：“莫轻雨是不是睡过你的床。”

　　这一回答，穆寒水终于偃旗息鼓了。

　　可在穆寒水看来，最主要的还是上官叶居然莫名其妙的亲了他一下，亲了人却又不说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还想问上官叶发什么疯，后来冻了半夜，干脆气的不想跟他说话了。

　　门从外边推开，穆寒水赶紧假装睡着。

　　上官叶到床边坐下，拍了拍被子，轻声道：“出去看看，不要太久。”

　　穆寒水不动，他又说：“岁枯堆了雪人讨好你，在等着请罪，你当真不去。”

　　被子底下的一团动了动，出来一个气呼呼的头，上官叶取过衣服给他套上，正蹲在地上给穆寒水套靴子的时候，岁枯突然闯了进来。

　　穆寒水赶紧拉起上官叶，咳了几声，走到案前靠炭炉坐下。

　　“何事？”穆寒水问。

　　岁枯在他面前跪下，“属下该死，请主上责罚。”

　　穆寒水打了个喷嚏，上官叶便挥袖将门掩住。

　　可能是觉得他不好在场，便也径自出去了。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岁枯狠狠的磕了个头，沉沉道：“属下不知主上跟上官门主是……那种关系，否则当日属下便是舍了性命，也定保全上官门主。”

　　穆寒水一口漱口茶就这样好巧不巧的呛进了鼻子里，猛地一顿咳嗽，岁枯爬过去轻拍肩膀帮他顺气。

　　等穆寒水缓的差不多了，又退开跪好，“主上莫再动气，属下愿割肉以作惩戒，不必劳烦主上，属下自己动手。”

　　岁枯说着便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往胸口扎去，穆寒水情急，随手掷出青釉茶杯，岁枯手腕吃痛，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穆寒水道：“我方才是被你的话给呛住了，还没来得及张口呢，你倒自己做起主来了。”

　　“属下僭越，请主上责罚。”岁枯道。

　　穆寒水还记着岁枯方才那句，他和上官叶那种关系，到底哪种关系……

　　“你方才说什么，我跟阿叶那种关系，何意？”穆寒水有些不自在的问。

　　岁枯一愣，后立刻回道：“主上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吗？”

　　“……哪种？”

　　“就……肌肤相亲……”岁枯的舌头跟打了结似的。

　　“？！”

　　“你……”桌上的镇纸被穆寒水抓起砸到岁枯身上，岁枯一动也没动。

　　“你不要命了，把我气吐血还不算，这是来请罪的，还是看我还能喘气，成心气死我的？”

　　“属下不敢！”

　　穆寒水扒拉了一把披风将自己裹好，气狠狠道：“拿上匕首自己去找阿叶，你跟我请罪有何用，被娘亲剥皮剜肉的又不是我。”

　　岁枯意会，道了句是，捡起匕首准备退出去。

　　到门口时，穆寒水突然将人叫住。

　　“等等。”

　　“主上吩咐。”

　　“你方才的话，说跟你说的？”穆寒水问的很快。

　　岁枯立刻反应过来，穆寒水是在问刚才的那句‘那种关系’。

　　穆寒水瞥了岁枯一眼，见岁枯只是寓意不明的一直看他，也不回话。

　　“你哑巴了？”穆寒水凶道。

　　岁枯抬头看着穆寒水一脸为难，好半天才伸出手，往自己下颚骨和脖子交界处摸了一下。

　　穆寒水也跟着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突然会意，转身对着镜子看了一眼。

　　手触摸的地方多了一个印迹，看上去特别明显，这……怎么回事，他怎么完全记不清。

　　穆寒水仔细想了想，好像昨晚，后半夜他有些发烧，人也稀里糊涂的，迷迷糊糊的时候这个位置是有点疼，他当时推了一把阿叶，也没太在意。

　　可阿叶说看看烧退了没有，让他别动，后来便真的睡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岁枯看着穆寒水神色古怪，便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垂着眼握紧匕首退了出去。

　　岁枯出去时，上官叶就站在雪人旁，背对着房间门，负手而立。

　　“上官门主。”岁枯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匕首举过头顶。

　　上官叶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扫了岁枯一眼，上前半步微微侧头，在岁枯的耳边说一句什么。

　　岁枯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不可置信盯着他。

　　穆寒水听着外边半晌都不见动静，便有些着急，不会真的闹出人命来吧。

　　上官叶看了眼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人都越过他朝主屋走去。

　　岁枯久久没有回神，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上官叶方才所说的话。

　　他说：“十四年前，穆家庄，听风小筑，是我。”

　　竟然是他。

　　公子苦苦寻觅，一直念念不忘的模糊身影，竟是他。

　　上官叶走开前最后一句是：“因此，我所做和所受，皆心甘情愿，与任何人无关。”

　　岁枯告诉他：“我不会干涉你和主上，可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便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孩子，倘若主上突然得知，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人，竟是你这个仇人之子，定然免不了伤心难过。他既忘了，便是天意，至于最后能不能想起，但凭天命罢。”

　　两人均默契的没有再为此事多言。

　　上官叶推门而入时，穆寒水赶紧跳回桌前坐好，假装在翻书。

　　脚步渐渐靠近，手中的书也被抽走。

　　“雪天别看书，伤眼睛。”上官叶说。

　　穆寒水耸耸肩，支着下巴，说道：“我把岁枯交给你，你随意处置，我绝不插手。”

　　上官叶看着他，问：“当真？”

　　穆寒水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笑嘻嘻应道：“那当然，君子一言。”

　　上官叶道：“我让他去厨房了。”

　　“啊？”穆寒水表情一下子变得难以形容，叫道：“你这是罚他还是罚我啊？岁枯就只会下面条，而且永远只有五分熟，面条咬开总露着白面芯，好了，等着饿死或胀死算了。”

　　上官叶轻笑了一声，朝他伸出手：“来，出去看看。”

　　穆寒水不满道：“还笑，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说着绕开上官叶自己去开门，满院积雪乍一看还真有些晃眼，穆寒水刚想闭目适应片刻，身后突然覆上来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等那只手撤走，穆寒水一眼便看到了院中的雪人。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穆寒水用力甩了甩有些发沉的脑袋，往台阶下去，然而越靠近那个雪人，头痛便加重一分。

　　他以为是风寒的缘故，便没在意，反倒眼珠转了转，弯腰掬起一把雪飞快的转身朝上官叶丢过去。

　　上官叶没有躲，只是稍稍偏过脸，雪散到了肩膀和衣领中，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也取了一把台阶上的雪，似笑非笑的盯着穆寒水。

　　穆寒水一看不妙，撒腿就跑，上官叶扯着嘴角跟了上去。

　　两人就是闹，抓着散雪胡乱丢，追了几个回合，上官叶手上的雪也没剩多少。这时，穆寒水脚下突然一滞，便被上官叶疾手抓住，将手上的雪灌进了他的袖口。

　　上官叶在等穆寒水报复回来，一低头却见他整个人脸色不对。

　　上官叶托着穆寒水的腰，手伸进袖口将雪全部抖出来，急道：“怎么了，是不是太冷了，我们进去。”

　　穆寒水感觉自己头像是要炸开了，他两只手紧紧抱着脑袋跌坐在雪地里，不知为何，眼前还总是重复闪过同一个画面。

　　也是一片雪地，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下堆着一个未成型的雪人，两个孩子在雪地里打滚玩闹……

　　一直重复。

　　“头疼。”穆寒水呓语。

　　上官叶看了眼雪人，垂眸片刻，道了句：“对不起。”便抱起穆寒水进了屋。

　　连翘施过针后，穆寒水才沉沉睡下，眉间还未舒展。

　　上官叶将人抱在自己腿上，指腹轻轻推着穆寒水紧皱的眉头。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穆寒水仿佛掉进了一个漩涡中，他在里面漂浮了好久好久，最后回到了儿时的穆家庄。

　　他看见院中的合欢树下有人在舞剑，娘亲红衣似火，父亲剑气如风，清欢和悲寞的剑光融合的天衣无缝。

　　父亲看见了他，收了剑过来蹲在他面前，告诉他，近日会有一个哥哥来家里，让他不要顽皮。

　　他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奶里奶气的孩子，撅着嘴带着明显的顽劣之气。

　　母亲却粲然一笑，揪着他的半边脸，玩笑道：“过几天那个哥哥来，要是长得好看，我便求人家把你娶走，要是长得不好看，便让他入赘，怎么样啊小七？”

　　他看见自己委屈巴巴的望着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显然偏心，他也只能朝娘亲和爹爹哼了一声，转身回自己的听风小筑。

　　回去路上已经在心里记恨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一百遍。

　　果然没过几天，娘亲牵着一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子来他住的地方，那天他正好藏在树上，远远的看那个孩子牵着娘亲的手，他很生气。

　　等他们走近的时候，娘亲喊他，他假装没有听见，可她居然说他新得了儿子，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更可气的是他从树上翻下来，娘亲居然没有接他，最后他都要用上轻功自己落地了，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穆寒水抬头，才发现这个霸占娘亲的人竟生的这么好看，怪不得娘亲方才说不要他了。

　　他问他：“你是谁啊？”

　　那个哥哥好像张口说了什么，他却一点儿都听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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