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

　　这个梦一直到那年冬天的一个雪夜，戛然而止。

　　穆寒水已经过了五岁生辰，等过了冬，春天再来时，他便要六岁了。

　　那天夜里，穆寒水的听风小筑点了满院的灯笼，院中有堆了一半的雪人。

　　雪人旁边，两个孩子欢笑打闹的滚着雪球，穆寒水偶尔会踩到被雪覆盖的鹅卵石上，在雪地里连滚几个圈儿。

　　阿叶已经没有刚来时那般生疏，看见穆寒水在雪地打滚，还会憋不住笑他，然后才过去把人抱起来。

　　这时候，穆寒水就会把偷偷捏在手心的一个小雪球灌进阿叶的领口。

　　两个孩子就一起拉扯着在雪中翻腾，每每一番闹下来，都是阿叶的衣服浸个透湿，满头满身都是雪，穆寒水却干净多了。

　　穆寒水明知阿叶会护着他，于是故意欺负阿叶，越滚越来劲儿，最后都是阿叶垫在他的身下。

　　他们翻到最后一个滚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

　　阿叶抬头一看，立马抱起穆寒水，自己跪下，垂首道：“父亲，我……”

　　穆寒水没有见过几次阿叶的父亲，只是听阿叶说，很怕他。他总逼着阿叶练功，动辄责罚。

　　此刻他又怕阿叶受罚，连忙上前把阿叶护到身后，说道：“上官伯伯，哥哥今日练了一天的剑，还教我了，方才是我让他陪我堆雪人的，他没有贪玩儿。”

　　阿叶的父亲逆光站着，他们都没有看清他是不是在生气，只觉得忽然身体一轻，人便被阿叶的父亲拎了起来。

　　阿叶急道：“父亲，您把小七放下，别吓到他。”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阿叶和穆寒水终于落了地。

　　阿叶抱起穆寒水，防备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穆寒水从阿叶怀里钻出半个脑袋，说道：“这里是爹爹的书房，是不是爹爹又要关我一个月。”

　　说着脸已经皱成了一只包子。

　　阿叶这才觉得父亲不对，方才被父亲拎着的时候他闻到了很重的血腥气，正要问父亲问个清楚，却见他转动了案桌上的一方砚台，墙上突然多出来一扇门。

　　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拎着进了那道门，里面是很深的一个走道，拐了几次之后，阿叶的父亲又打开了一扇门，这次是一间屋子，里面放着很多吃的和水，还有一张铺设干净的床铺。

　　阿叶的父亲将他们放下，抓着他的肩膀，叮嘱道：“叶儿，听爹说，你要护好弟弟，等爹和你穆伯伯来打开石门，你们方可出来，听到没有？”

　　穆寒水这时候也隐隐觉得有些害怕，急的抓住阿叶的手，咬着下嘴唇，轻声道：“上官伯伯，我爹爹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来啊？”

　　上官锋蹲下，揽着寒水，哄他：“他很快就来，你在这里不要乱跑，听叶儿的话，等上官伯伯和爹爹来接你们。”

　　阿叶大概明白外面发生了不好的事，他看着父亲跟穆寒水说话的样子，好像穆寒水才是他的儿子，这样问声细语的待遇，自己从未从父亲这里得到过。

　　他不禁问道：“若是有旁人进来怎么办？”

　　上官锋站起来，肃声道：“不会，刚才那一路机关重重，外人即便打开了书房的机关，也决计到不了这里。你护好弟弟，若……若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阿叶突然跪地，说道：“孩儿明白。”

　　上官锋嗯了一声，最后摸了下阿叶的头，转身出了密室。

　　他们这一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石室内只有一个极小的通风口，里面的水和干粮早就没有了，穆寒水总说看见了爹娘，而且看见的次数越来越多。

　　阿叶好几次想出去看看，给穆寒水寻一些食物回来，又怕自己出去之后把坏人招惹进来。

　　带着寒水他更不放心，他还没有保护好穆寒水的能力。

　　穆寒水枕在阿叶的腿上，声音极轻，说道：“哥哥，我们是不是要死了。爹爹和上官伯伯怎么还不来接我们……”

　　阿叶忍着目眩，把人抱在怀里哄：“有我在，小七才不会死，父亲和伯父一定会来的。”

　　穆寒水点点头，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阿叶撑着力气，悄悄拔出了半截佩剑，将手指伸过去在剑身上划了一下，指尖立马传来一股刺痛。

　　阿叶很快的收回手，将手指凑到穆寒水嘴边，穆寒水在睡梦里蠕动了几下嘴唇，将阿叶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渐渐地，阿叶仿佛看见了院中那个没有堆完的雪人，小七笨拙的藏在雪人后面，笑着朝他砸过来一个松软的雪球。

　　那个雪球好像打在了自己手上，有些痛，可他舍不得丢小七，也没有力气了，便缓缓地躺在了雪地里。

　　最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而后，醒来时他已回了暮苍之巅，父亲开始闭关，他从此再无穆寒水的消息。

　　就这样，一晃便是八年。

　　三年前，他十七岁，只身大败门中各坛长老，破出山门，前往中原遍寻故人的踪迹。

　　恰逢此时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满负盛名的少侠，行迹风流，好管闲事。

　　武林中人都唤他穆小公子。

　　阿叶心头隐隐揪疼，这个人，好像只是听旁人这般议论，他便肯定，他定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个小时候在满地落英的树下，同他一起习剑玩闹的小七。

　　一定是他。

　　整整一年的时间，阿叶得到了穆寒水在江南消息，却不知他如今还认不认得自己。

　　于是乔装受伤，还服了毒，与昆仑奴一起，那些昆仑奴其实都是他在门中的死士。

　　那一日是七夕，城中夜市花灯，各处人声鼎沸。

　　他在卖台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等待着穆寒水的出现。过了许久，一个白衣少年悠然走近，手执玉扇，广袖轻飘，身上仿佛罩着一层淡月，眼里装着满城的热闹和繁华，他往台上看了一眼，微微一抬手。

　　一根玄丝线窜到手腕处，顿了顿又收回。

　　穆寒水应该是探到他受伤又身中奇毒，便救了他，跟以往所管过的闲事一样，对他微微一笑，说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你便自由了。”

　　阿叶以为是年岁久远，他一时未曾想起自己，便告诉穆寒水，他叫阿叶。

　　穆寒水只是敷衍着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阿叶的眼睛闪了闪，抬起头说他无处可去。

　　穆寒水便随口说：“不如跟着我做个随从。”

　　他想也未想便应下了。

　　穆寒水一愣，随即扶他起身，阿叶看着他，觉得他的眉眼跟当年一样，只是清瘦了很多，一举一动倒真的有了少侠的模样。

　　因为要救他，穆寒水断了江南之行，改道去了南诏百花谷。

　　穆寒水说：“你的毒我只能压制，要彻底清除，只能去百花谷。”

　　百花谷栖身南诏，擅奇毒，通常只杀人不救人。

　　他们在百花谷的入口站了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一个锦衣少年穿透林中障气翩然而至。

　　随后喂他们吃了一粒药，带他们穿过竹林，再后来，阿叶便失去了意识。

　　只知道是百花谷少主替他解了毒，穆寒水逃命似的拉着他出了谷。

　　他们走出好远，还能听见竹林中有声音传出：“小穆，为兄等你回来。”

　　千里传音。

　　此后他便跟着穆寒水游历江湖，穆寒水也从未认出他，更不曾提及幼年之事。

　　有一次他为护穆寒水露了本来的功夫，穆寒水当时笑着说：“我以为，你打算将这一身功夫藏我一辈子呢。”

　　他抵着头没有回话。

　　穆寒水又问他，为何有这种功夫，当初还会受伤中毒。

　　阿叶微微抵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穆寒水大概习惯了他沉默寡言，没有再追问，却给了他一把佩剑。

　　银白的剑鞘，剑身透着寒光，上面刻着清欢二字。

　　“主上。”他道：“为何如此待我。”

　　穆寒水笑道：“什么，你是说带你去百花谷疗伤，还是这把剑？”

　　阿叶回道：“全部。”

　　穆寒水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仿佛多年前，我在何处见过你。”

　　阿叶不禁问道：“那主上可记得幼时之事。”

　　穆寒水似乎认真回想了好半晌，方道：“小时候，我能想到的，最早也都是六岁以后的事了。”

　　“那之前……”阿叶急道。

　　他问的有些过于刻意和紧张，穆寒水狐疑的看着他，打趣道：“你向来不爱说话，怎么对我小时候的事，这般感兴趣。”

　　阿叶微微低头，回道：“属下失礼。”

　　穆寒水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不过随口一问。六岁之前，六岁之前竟一点记忆也没有，大概是我天生愚笨，那时候还不会记事吧。”

　　到此阿叶才知道，原来穆寒水是彻底把他忘了。

　　他陪了他两年，始终没有想起。

　　阿叶右手食指处有个不大却很深的伤疤，当年躲在石室里失去了知觉，醒来后伤口不知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直溃烂，于是便留下了这个疤。

　　他还记得当年眼中最后一幕面画，那是穆寒水在昏睡，嘴里咬着他割破的手指，还有穆寒水苍白的圆脸。

　　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阿叶心下顿喜，一定是父亲和穆叔伯父来接他们了。

　　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阿叶却看见迎面走来的，是长大后的穆寒水，他冷冷的昵着自己，丝毫没有要搭救的意思。

　　又一声巨响，穆寒水的身影渐渐模糊，阿叶急忙站起身去追。

　　“小七！”

　　他狠狠往前一扑，手触到了冰凉的地板，刺骨的风吹得他一个激灵。

　　阿叶猛然抬起头，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那间石室，他也长大了。

　　刚才的轰隆声，只是外面起了惊雷。

　　房间窗户没有关，风卷着斜雨刮进来，打湿了地板。

　　他还在扬州客栈，原来方才是在梦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