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两点多，陈雾下班，换掉工作服，在长袖T恤外穿了一件浅牛仔外套，和季冉一起走出酒吧。
　　街道很冷清，季冉为了喝酒没有开车，两人站在路口等待季冉叫的网约车。陈雾想过要走，一想起季冉喝的那口酒，又不放心起来，害怕他真的出什么事，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季冉早就注意到了陈雾拿着的手提袋，很不客气地朝里瞄了一眼，然后抬起头问陈雾有没有看。
　　陈雾“嗯”了一声。
　　季冉的眼神里现出几分期待，琥珀色的瞳仁在路灯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极为温暖的色泽，睫毛微微忽闪，每一下都泄露出几分眼里细碎的星光。
　　“嗯？”
　　“没有看很多，一点点。”陈雾匆忙移开视线。
　　这时，网约车来了，一路畅通无阻，像阵风，停到两人身边。
　　车里暖和许多，两人并排坐在后座，陈雾犹豫要把手提袋放在哪边，被季冉一把拿过去，又注意到里面两本儿童画册。
　　“送给小朋友的。”
　　季冉会意，点了点头，以为陈雾有亲戚在这边。他把手提袋放到腿上，拿起儿童绘本，盯着封皮上的蓝精灵看了一会儿，瞄了陈雾一眼，以为没被察觉到。
　　“可以看。”
　　季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放进去，拿起陈雾没看完的书，像是检查作业一样，看了一眼陈雾读到的位置，满意地点点头，叮嘱道：
　　“要看完哦，我会检查读后感。”
　　陈雾傻眼，薄唇略微张开一点。
　　“不是，不用写吗？”
　　“哈哈，骗你的，看完就好了，你真的很好骗。”说完，顾自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迅速充斥整个车内，司机微笑着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两人。
　　陈雾扭过脸看窗外拉长的建筑，不再同季冉说话。
　　夜车开得很快，街道两旁的灯光连到一起，像无意间踏入了时空的裂隙。他们在同时间赛跑，好像更快一些，就可以倒回过去。
　　陈雾突然想要司机放慢速度，不用太多，足够拉长这片刻欢欣就好。

　　季冉笑得满面通红，下车时猛然吸进一股凉气，又开始剧烈咳嗽。陈雾盯着他因为短暂缺氧变得绯红的脸，问他要不要紧。
　　季冉摇摇头继续带路，陈雾紧跟随他身后，看他又断续咳了几声，眉眼里显露出关切的神色，张张嘴，却没再开口。
　　小区很静谧，没有几幢楼，陈雾跟着季冉，一会儿便来到他家里。
　　打开灯，房子比陈雾想象中要大，空旷的客厅，正对一个大落地窗，窗旁摆了很多植物，其中有几盆已经枯死。整个房子里没有太多家庭的气息，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季冉一个人在居住。
　　季冉邀陈雾坐下，去给他倒水。陈雾看到茶几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上面带蓝色的小印刷字，应该是季冉拿的药，看起来丝毫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季冉端了一杯牛奶走到陈雾身边，伸手递给他。
　　“给，助眠。”
　　“......”
　　陈雾不爱喝牛奶，因为对腥味特别敏感，小时候一喝就吐。但还是接了过去，在手里捧着。看着季冉在两个房间来回穿梭，一会儿抱被子，一会儿拿枕头。
　　陈雾放下牛奶要去帮他，被季冉勒令喝完牛奶去洗漱。他艰难地盯着牛奶看了很久，最后一口闷掉，强忍住嘴巴里的腥味，去洗漱了。
　　陈雾洗完澡，突然惊觉没带换洗的衣物，被季冉催着就进来了，也没有想那么多。他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叫季冉。
　　好在季冉收拾完床铺，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到陈雾出来，明明水声已经停止很久了。于是他主动走过去，站在门外，问陈雾洗好了没。
　　“我......”陈雾顿了顿，“没带衣服”。
　　“哦哦。”季冉恍然大悟，从衣柜里找出一身自己的睡衣以及没穿过的内裤给陈雾拿过去，又敲了敲门，“放这里了哦”，这才转身出去。
　　陈雾拿起放在外面的内裤，看了很久，勉强还是穿上了。果然不合适......
　　虽然陈雾比季冉高点，不过衣服的码数差不多，睡衣穿起来还算合身，就是腿有一点点短。
　　吹完头发躺在床上时已经快要三点了，陈雾翻来覆去却仍然睡不着，不适应环境是一说，下身也勒得很不舒服。
　　季冉的衣服上有一股独特的木质香，平时很淡，陈雾几乎没有闻到过。可能睡衣在衣柜里放了不短的时间，陈雾闻着这股香味又躺了很久，决定出去倒杯水喝。
　　推开房门，往客厅觑了一眼，发现阳台上有一点黄色的微光在闪烁，紧接着嗅到一股淡淡的烟味，季冉正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抽烟，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地上。月光不算亮，陈雾只能看到这样一个模糊的轮廓。
　　“别......冻着。”陈雾开口。
　　季冉回过头来，“还没睡？”嗓音有些沙哑。
　　“嗯”。陈雾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有点渴。”
　　季冉从地毯上站起来，眼睛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黑夜，熟稔地走到茶几旁，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拿过陈雾手里的玻璃杯。
　　“平时吸烟吗？”季冉一边倒水一边问，流水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异常清晰。
　　陈雾先是习惯性摇了摇头，很快意识到季冉可能看不到，紧接着说了一个“不”字。
　　季冉笑了笑，端着水走过来递给陈雾，
　　“那就不要学。”顺势坐到沙发上，似乎没有要睡觉的打算。
　　陈雾跟随季冉转身，“那你是为什么？”
　　季冉故作轻松长舒了一口气，“没什么，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烦恼。”
　　“我也成年了。”陈雾似乎对这句话颇有微词。
　　季冉微笑着摇了摇头，“哦，那你也有烦恼咯？”
　　陈雾走到季冉身边坐下，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灯，黑暗给人以勇气。
　　“有，很多。”
　　时针在墙上滴答作响，季冉看向陈雾，距离很近，陈雾甚至能感受到季冉的鼻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
　　朦胧的月光洒在两人脸上，寂静的黑夜里谁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的沉默，陈雾首先起身，道了一声“晚安”便放下水杯，走回房间。
　　他仍旧没有困意，只是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同季冉一起。
　　陈雾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片木质香气里，如果他曾经见过橡树，就会明白此时围绕自己的是怎样一种味道。
　　很久以后，外面传来很轻的一声关门声，陈雾转过身看乌云散去，月白风清的天空。
　　直到晨光熹微，陈雾才陷入睡眠，做了一个很短的梦。他在梦里找一个东西，漫无目的地奔跑，穿越丛林与沼泽，最后滚下一个山坡，在溪流边见到一朵黄色的花。他感到很欣慰，守护在这朵花旁睡着了。睁开眼时，听到敲门声。
　　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眼底两个深色的印记时，陈雾怀疑季冉根本没睡，他没有问出来，但季冉问了。
　　“没睡好吗？”
　　陈雾点了点头，“有点失眠。”
　　“那你再睡会儿吧，在车上吃也行。”
　　陈雾摇摇头说不睡了，季冉便出去端早餐。
　　季冉的早餐很平常，吐司鸡蛋蔬菜和培根。他不会做三明治，于是所有食材统统被码在盘子里，像是三明治配料在开会，又或者彼此之间因为位置分配不和谐而僵持不下，不愿意叠到一起。
　　陈雾低头看了一眼，“好......丰盛。”
　　“坐吧。”季冉端着一杯咖啡一杯牛奶走了出来，陈雾眼睁睁看着他把牛奶放到自己右手边。
　　“......”陈雾盯着那杯乳白色的液体，感觉自己这杯下肚等下坐车一定要吐，他非常不想吐在季冉车上，于是紧抿嘴唇，将牛奶往对面的季冉那里推了推，试探性地问道：
　　“可不可以，换一下？”
　　季冉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不可以，陈雾又默默移了回来。
　　“你不喜欢喝牛奶？”季冉纳闷道，他单方面认为陈雾的个头是喝牛奶喝出来的。
　　陈雾为难地点了点头，像是怕辜负季冉的一片好意。
　　“会吐。”
　　“这么严重啊？”季冉将牛奶端过去，又给陈雾倒了一杯橙汁，然后又开始用关切的眼神盯着陈雾吃饭，一直到陈雾开始失去正确的咀嚼姿势，抬起头问他怎么了。
　　“那你昨晚没吐吧？”
　　陈雾笑着摇了摇头，季冉发现原来陈雾是会笑的，并且笑起来很好看，陈雾并不像学生们口中所描述的那样不苟言笑。
　　这种好感一直持续到季冉被陈雾逼迫着吃了一整包药以及喝了两瓶口服液。

　　八点，两人各自进到不同的班级，一个开始眯着眼睛讲课，一个开始撑着脑袋小憩。
　　敏锐的蒋林从陈雾一走进来就发现了不对，盯着他看了很久，陈雾不做理会，一直到蒋林憋不住问他。
　　“陈雾，你买新衣服啦？不是你风格啊。”
　　陈雾睁开眼，扫过自己穿的条纹衬衣，脸上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红，他清了清嗓子，说是售货员推荐的。
　　蒋林恍然大悟，一手抚摸下巴，嘴里发出两声“啧啧”，继而又点点头，显然对于陈雾这身行头很是满意。
　　“哎哎，你们酒吧是不是都穿这种啊？看起来很正式，很专业。”
　　陈雾摇了摇头，酒吧的工作服很普通，季冉的衣服上却有很多别出心裁的小细节，穿起来更舒适，看起来也更好看，总而言之，很不一样。
　　“不过我总觉得这个条纹在哪里见过，好像前两天还见了来着，哎，今年是不是就流行这种啊？”
　　陈雾摸摸鼻子，点了点头。
　　蒋林突然一拍脑袋，引得前排几个人齐齐回头看他，“想起来了，前天选修课那季老师，不就穿了件类似的嘛，哼，我看他没你穿着好看。”
　　“呃，是吗，没有注意。”陈雾窘迫地转过脸，平视前方，虽然穿戴的整整齐齐，却总有一种被扒光了示众的羞耻感。他感觉此时自己的脸和耳根有些发烫，可能是又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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