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蒋林一整个上午都感到异常不可思议，因为陈雾始终端坐在位，目视前方，认真听讲。这种事情属于一年难得一遇，是可以在蒋林的日记本上写成日更连载的程度。为此，蒋林决定邀请全寝室周末一起去爬山。为防止陈雾拒绝，他特意选择了离S市只有一个半小时车程的隔壁Z城，大早上出发，下午五点多就可以回来，还能顺便把陈雾送到酒吧。
　　蒋林在寝室里提出此事，连同他自己有三人举手赞同，而陈雾，陈雾正坐在床上盯着衣袖发呆。
　　蒋林敲了敲他床边的围栏，“别看了陈雾，桂山，去吗？”
　　陈雾不打算去，他并不习惯参加集体活动，而且这周末已经跟小夏约好去看她。
　　“不去。”
　　蒋林趴在陈雾的扶梯上，一脸苦楚相。
　　“别啊，大哥，三缺一，就差你了。”
　　陈雾推托说自己周末有事，但耐不住蒋林一番软磨硬泡，抱着扶梯好像要以死明志，只好答应周日去。
　　夜里，季冉没有再来薄荷酒吧，陈雾同往常一样工作。点单，端酒，被调戏，被呼来唤去，听阿让讲故事。可是心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隐隐多了几分期待。
　　这种期待已经十分遥远，陈雾有过，在转学后的第二年。
　　霸凌带来的阴影导致陈雾更加孤僻与封闭，他住在离家很远的学校宿舍，不主动与其他任何人攀谈，很快又被无形孤立，就好像他生来便与旁人之间隔了一层膜，又或者根本存在于另一维空间里，没有人看得到他。
　　无数次看到别人与同桌一起牵手上下学，陈雾异常渴望拥有一个朋友。
　　有一天，陈雾等到了这样一个人。他坐在陈雾左边，靠近走廊，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个。
　　他会和我做朋友了，因为没有旁人。陈雾这么想。
　　可是等了一上午，同桌并没有和陈雾说一句话，甚至在陈雾下午走到座位上时，发现桌面中间多出了一条白色的线。
　　陈雾感觉很屈辱，但还是遵守了，一整个下午没有超出白线一次，甚至连压线都没有，他害怕被人讨厌，于是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第二天早上，白色的线消失了，陈雾在桌斗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人不错，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陈雾脸红了，拿起铅笔在纸条背面写上稚嫩的两个字，“可以”，放回两人共用的桌斗里。
　　就这样，陈雾拥有了第一个朋友。他们一起写作业，一起做游戏，一起放学，放假相约一起去捉鱼，听他讲陈雾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所有的一切他都觉得非常新奇。就这样，陈雾度过了学习生涯里最愉快的一段时光。
　　直到二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陈雾又在桌斗里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绝交吧。
　　其实陈雾早有预感，在这以前，他已经开始躲闪，也不怎么愿意和陈雾一起玩耍了，放学也总是找理由提前跑掉。他有了新的朋友，活泼，开朗，愿意同他一起追逐打闹。
　　陈雾不明白这些，但还是接受了，他以为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没有人能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没有人能不抛下他。
　　陈雾很难过，却没有哭，只是放学以后独自坐在操场内的人工草坪上，看学生们踢足球，看有人跑步，有人嬉闹。最后他们逐渐消失不见，太阳缓缓西沉，天边泛起橘色的霞光，陈雾根据上课时学到的谚语，认为明天是一个晴天。
　　云层逐渐变得稀薄，升起紫色的雾霭，校园外金色的屋顶缓慢黯淡。天黑了，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陈雾和一只挂在操场网栅上被人遗忘的旧书包。
　　第二天的确是晴天，陈雾却开始讨厌耀眼的日光。
　　热烈的东西总是很快逝去，陈雾不想再抱有期待。

　　一直到打烊，陈雾还是没能给这份隐忍的期待等到一个回应。他回到员工宿舍，在嘈杂的环境里坐到属于自己的下铺，躺在整洁的被褥上，枕着熟悉的枕头，渐渐明白这种希望落空的感觉才是真实。
　　季冉不会再来了，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客人。
　　宿舍只有几平，却塞了很多人，比学校寝室要拥挤得多，这里只有陈雾来自薄荷酒吧。对面床铺两个中年男人在交谈，操着陈雾听不懂的方言。陈雾从未插入过他们的对话，在这个热闹的寝室里，他似乎又再一次被孤立了。
　　他很久未与任何人建立过深厚的情义，也试着不主动想要这种关系了。然而此刻，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又再一次突破心底的防线，翻涌上来，像汛期的潮水，疯狂而剧烈。陈雾面对冰冷的墙壁侧躺，紧紧抱着柔软的被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感到自己正在逐渐被淹没。
　　他很想很想，要这么一个人。

　　“叮——”
　　手机响了，陈雾睁开眼睛，看到有一条好友申请，备注是“季冉”。
　　陈雾酸软的心脏快速跳动了几下，鼻头一阵酸楚，他点了同意，又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睫毛上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
　　透过水汽氤氲的双眼，他看到屏幕上又出现几条消息。
　　“店怎么关门了，下班了吗？”
　　“你回宿舍了？”
　　“我好像来晚了。”
　　“对不起。”
　　陈雾吸了一下鼻子，迅速起身下床，匆忙穿上帆布鞋，甚至没来得及提上，也忘记穿外套。他沿着破旧的楼梯一路奔跑下去，黑色的发丝在飞扬，白皙的面庞微微泛红，穿过黑黢黢的楼洞，拐出狭窄阴暗的巷子，陈雾来到空旷的街道。
　　绿色的薄荷叶上，几十盏小灯有规律地闪烁，陈雾看到灯牌下方，一个穿低领毛衣的男人，在驻足观望。他略微喘息，几绺发丝贴在鬓角，鼻头沁出一点汗珠。
　　他径直朝他走过去。
　　“季冉。”
　　男人闻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责难的表情。
　　“陈雾，你又直呼老师的名讳。”
　　陈雾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发现季冉穿的毛衣是白色的，只不过反射了灯牌的光，让人一时间看不清本色。他又发现季冉只穿了一件白毛衣。
　　“怎么不回我信息？”
　　“老师，你冷吗？”两人同时开口。
　　季冉皱起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有些无奈地盯着陈雾单薄的T恤，反问道：
　　“你不冷吗？”
　　陈雾摇了摇头，季冉看着他无奈地笑了，两人一同进入车里。
　　陈雾坐在副驾驶，眼睛盯着前方的街道，听季冉说自己今天在搬家，很忙，整理完所有的东西时已经两点了，匆忙赶过来却看到酒吧打烊了。说这话时，季冉的语气充满歉疚，好像接陈雾是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的一个约定，自己却没有守约。
　　陈雾觉得自己酸楚的心脏里失去了如同硫酸腐蚀一般的刺痛，逐渐被另一种感觉包围，一种柔和的，绵软的，温暖的感觉，像陈雾最喜欢的，秋日里温和的阳光。
　　“你没有生老师的气吧？”季冉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满溢着陈雾少见的那种真诚。瞳色很浅，很澄澈，没有人会真的对这样一双眼睛生气，至少陈雾这么认为。
　　所以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只是......”只是陈雾以为，他不会来。可现在，他不想让季冉知道自己有过这个想法了，一颗真诚的心不应该被无端揣测。
　　“只是什么？”季冉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略微迷惑。
　　“下次来穿厚一点。”
　　“你也是啊。”

　　季冉发动引擎，载着陈雾，往新家的方向驶去。
　　其实季冉纠结过，陈雾是否没有把自己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亦或是，陈雾寡言少语，以自己的方式拒绝了，季冉却没有领会到。
　　不过所有的推论都只有一个结果，季冉一定会来。
　　因为，陈雾有可能答应了。等不到会失落。

　　新家在和以前完全相反的方向，离酒吧不远，只开了十几分钟便到了。
　　地下室很冷，季冉从后面拿出一个很大的甜筒形状的抱枕，塞到陈雾怀里，让他取暖。陈雾觉得傻，又塞回季冉怀里。于是两人这么一来二去，很快走到了电梯门口。
　　门开了，两人走进去，季冉抱着抱枕，用下巴抵在甜筒上面的奶油尖尖，戳陷下去，埋在里面，感到很温暖，他不舍得再塞给陈雾了。陈雾眼含笑意看他抱着抱枕走出电梯，进了家门。
　　新房子比以前的小很多，家具多为原木色，吊灯暖黄色的灯光打下来，看起来很温馨。季冉得意洋洋地带陈雾参观了一番，主卧，次卧，以及一个很小的书房，里面被书塞得满满当当。
　　客厅和房间的墙上都挂了几幅油画，书房的偏古典，其余的均是些近现代的风格，跟房子的整体装修风格也很搭，简约，却不缺乏人情味。
　　陈雾看完次卧以后，呆立在那里，眼睛直直盯着光秃秃的床，然后转过身看向一旁的季冉。
　　季冉挠了挠头，有些窘迫，“啊，你那个床垫明天才到货，今天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陈雾觉得季冉好得有点傻，“我睡沙发吧。”
　　季冉不同意，思索了一番，最终决定两个人先在自己房间挤一晚上。
　　季冉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故意把药落在了以前的房子里，酒却一瓶没落，酒柜里码得整整齐齐。所以当他看到陈雾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板胶囊时，内心闪过一秒强烈的后悔，他觉得自己给自己招了个家庭医生。
　　被强行灌过药，季冉躺到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陈雾洗完澡走进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到季冉的房间。正对床头的墙上挂了一张油画，画的是一个赤I裸身体半趴在圆形桌子旁的男人，双腿随意伸展在地板上，粉色的皮肤泛起一层浅灰蓝的色调，整体的色调很浅，即使是暗部也并不厚重，笔触却很清晰。陈雾不懂画，只觉得好看，画中的男人有几分像季冉，也可能是自己脑补过多。
　　他收回视线，随意向下一瞥，看到季冉身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是季冉和一个女人的合照，应该是文琪吧，陈雾想。
　　两人并排而立，女人看起来温柔贤淑，一旁的季冉显得浪漫不羁，一种奇怪的般配。
　　陈雾垂下眼眸，在季冉旁边平躺下来，他的心里好像赌了一口气体，凝滞在那里，使他觉得呼吸不畅。隐约明白是什么感觉，又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睡了吗？”过了很久，季冉轻轻开口。
　　陈雾摇了摇头，还没回答，季冉就转过身面对它，嗤笑着说：
　　“你话真的很少。”他听见了陈雾的动作。
　　陈雾感觉到季冉对着自己说话时呼出的微弱气息，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转身。
　　“只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季冉侧躺着，用一只胳膊撑起脸，抱着被子，眼睛盯着陈雾的侧脸，睫毛微微忽闪，问道：
　　“那你听我说好不好？”
　　“谁让你剥夺了我今天喝酒的权利。”
　　陈雾很浅地笑了笑，说，
　　“好啊。”
　　季冉讲出来的事情，和贴吧里的有些不一样。文琪的确和孙良一起出国了，但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季冉没有被绿，只是简简单单地被离婚，被抛弃，仅此而已。
　　“她说我们不合适。”季冉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是合适。”季冉又说道。
　　陈雾闭上眼睛，感觉季冉此刻的神色一定很哀伤，他还没有看到过季冉这样的表情，因为季冉没有为自己感到哀伤过。
　　“我好像说得有点多了。”
　　“没有。”陈雾淡淡地说道。
　　“你谈过恋爱吗？陈雾。”
　　陈雾转过身，背对季冉。季冉也躺下了，看了一眼陈雾的背，笑了笑，轻声说道：
　　“你一定会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陈雾很小声地“嗯”了一下，小到似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他闭上眼睛，呼吸缓慢而轻浅，似乎是在感受自己的心声，他听到它在对自己说：
　　“你已经找到了，陈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