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不过，没过几日他便知晓了。

　　所有人都觉得意想不到，赵璟初醒时还不知道江策的事情，就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可当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得知了江策的死讯后，突然又恢复到过去那个冷心冷情的端亲王。

　　即便大家都知道赵璟心里一定很难过，但见他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便也悄悄放了心。

　　西北边陲的夏天总是很短暂的，刚过八月，便迎来了初秋。连年累月的战事，令云中地区的百姓越来越少，地也越来越荒芜。

　　站在城楼上，远远望去，除了几十里外绵延不绝的金兵毡帐，便只剩下寸草不生的黄土地。

　　金兵越战越强悍，朝廷援军迟迟不至，云州的守备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弹尽粮绝，无力抵抗。所以，为了让云州城内仅剩的百姓有足够的时间逃亡，赵璟提出与粘罕殊死一战。

　　当初，赵璟接下了粘罕的战书，胜了粘罕的勇士，此事在粘罕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也是扎在女真勇士们心里的一根刺。于是，当赵璟以自己的名义提出愿出城与粘罕决一死战，粘罕求胜心切，便欣然答应了。

　　沈义伦点完明日追随端王一道出城迎战的精兵，便来到城墙上，站在了赵璟的身后，难得用了尊称，郑重其事地道：“王爷，属下明日请战作为先锋军与您同往！”

　　赵璟本就冷硬的轮廓已经完全失去了柔和的温度，剩下的只有与眼前萧条战场一般无二的苍凉。他淡漠道：“你必须留守云州城，等城中百姓全部撤离。”

　　军令如山，巍然不动，分毫不容置疑。

　　沈义伦总觉得赵璟似是在筹谋一件大事，一件谁都预料不到的事。

　　他没有迁怒云州城的百姓，他没有怪罪这些愚民逼死了江策，他反倒拼命为他们谋求一线生机。他更没要彻查那个搅弄风云的幕后真凶，他似是全然不在乎真相是什么。原先清风他们还执着于追溯真相，他却把所有人力都召了回来，全力抵御金军。

　　这一切的一切都极不寻常，不寻常到汴京传来官家准备南迁，将太子赵桓封为开封牧，留守汴京城主持大局，一国之君弃都南逃这么荒诞的决策，赵璟依旧无动于衷。

　　并且，由完颜宗望负责的东路军也在同一时间对燕山府发起了进攻。似乎预示着宋王朝大厦将倾，韩将行带领的守城军兵败如山倒，燕山府失守了。

　　据传，当晚燕山府四处起火，士兵们入城劫掠。这座以巨大代价换回的城池，在宋军手中只短暂保留了不到两年，就再一次，也是永久性地易主了。

　　翌日一早，乌云蔽日，北风呼啸，黄沙漫漫，由端王带领的宋军与粘罕统领的金军摆开了对战之阵。

　　宋军在西，金军在北，旌旗飘扬，锣鼓震天，硝烟弥漫，马嘶风鸣。

　　即便数日的死守，宋军早就失去了最初的无所畏惧，但因为端王亲自披甲上阵，带领着他们上阵杀敌，以报连月来的血仇，宋军的气势倒不输金军的虎狼之师。

　　端王的先锋军不愧是勤王之师，他们的目标便是拿下粘罕的项上人头。宋军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鏖战三十余里，直击粘罕的先锋部队，逼得他们一路退往金军营地。

　　可当宋军即将到达金军营地之时，才有士兵冲到赵璟面前惶恐道：“启禀…启禀王爷，我们未带火种，无法将对方的营垒烧毁。”

　　清风大惊失色，怒道：“什么！这种低级的错误你们也会犯？出城的时候，不是都一一检查过吗？！”

　　但显然赵璟面色分毫未变，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沉吟良久，才问了声：“你是负责的将领？那你的兵器带了吗？”

　　那士兵闻言一愣，似是不明白端王此言何意，不过在清风的踢踹下，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跪着身高举手中长刀，扬声喊道：“启禀王爷，是属下负责，兵器带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便见赵璟一剑挑飞了那把长刀，长刀直插不远处的黄土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再一回首，见血封喉，长剑直接抹了那名将领的脖子。

　　身后众人皆是震惊不已，一时之间全都静默无声，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

　　赵璟冷眸凝视着那嗜血的剑刃，发丝迎风摇曳，却莫名透露出一身杀气，他冷声道：“出征不带火种，难道你们是出来送死的吗？！”

　　众将骇然。

　　不消片刻，宋军继续全力追击。

　　清风虽然直觉前方有诈，但却极力相信赵璟的判断，他知道王爷必然是胸有成竹才会这般绝地反击的。

　　果不其然，粘罕的金军果然出现了问题。原来真正的粘罕根本不在军中，金军才会这样节节败退，与前几日的虎狼之师相比，简直是南辕北辙。

　　宋军气势如虹，直捣金兵营地，追逐着残军败将一路挺近了白河沿岸。

　　可是，穷寇莫追，这个最为浅显的兵法之道，赵璟又岂会不知，但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带领着宋军一路向北追击。

　　直到他们挺进一座山坳间，才稍稍停下脚步。

　　清风仰面，环顾四周，警惕地道：“主子，我军派到前方的探子迟迟未归，咱们是不是该往回撤了？”

　　赵璟目视前方，似是对眼前的危机四伏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坚定不移地道：“继续前进！”

　　话音刚落，山坳间忽然刮来一阵强风，卷起满地黄沙，扬起的尘埃如同云气，遮天蔽日昏黄一片。

　　紧随其后的，便是山谷间巨石滚落的咣当声，还有漫天箭雨的沙沙声。

　　宋军竭力抵抗，马蹄声混乱，喊杀声凄厉，刀剑声刺耳，血腥气弥漫。

　　突的，赵璟带领着一队人马突出重围，往山坳的前方出口疾驰而去。奇怪的是，这些从天而降的箭雨和滚石便也追随着他们的方向而来。身后的大部队却如同早有防备似得，纷纷高举盾牌，竟调转马头朝着后方退去。

　　回首间，清风见到这番场景惊愕不已，他策马疾驰，脚下却不敢停留半分。眼看着他们这一行只剩下端王的亲信部队，清风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直到冲破重重阻碍，来到一处天堑遮蔽的峡谷，仅剩不到百人的小队才获得片刻喘息之机。

　　清风勒马靠近墨羽，低声询问赵璟：“主子，咱们中计了？守城军里有奸细！”

　　见赵璟的眼底戾气一闪而过，清风便猜到主子早就对此一清二楚，不由得鼻头一酸，心中寒顿起。环视左右无人靠近，他掂量着，谨慎地问：“主子，您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

　　本以为赵璟还是如出战前一样不肯透漏半分，不曾想他却不疾不徐地道：“清风，你带着兄弟们就跟到这里吧！我们出城后，沈庭便会看到我留给他的东西，他会截住逃回去的叛军，等本王冲出去，你便带着兄弟们自东边的山谷绕行出去，与他汇合。”

　　说着，赵璟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图，上面精细绘制着北境的山川地貌，虽未曾准地标注每一处，却比军中留存的那张大致估算的北境战场要详尽的多。

　　清风看向手里的地图，瞠目结舌地道：“主子，您…您这是？”

　　赵璟微微俯身，轻轻抚摸着正稍作休整的墨羽，眼眸里难得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柔，他平静道：“这是阿策的心血，你们莫要辜负了。前面的路只需要我一人足矣，粘罕费尽心机逼得阿策自尽，不过是为了激起我心中的怒火，逼我出兵反击，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守城军中良莠不齐，唯有自投罗网、引蛇出洞这个办法，才能迅速准确地分辨出敌我。剩下的，沈庭会看着办，你回去之后，一切皆听他调遣便是……”

　　“主子！”清风嘴唇发白，面色铁青，他头一回出声打断了赵璟的话，声音焦急中微微带着颤抖：“您，您是在交代后事吗？您难道要独自深入敌营，孤军奋战不成？”

　　赵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缓缓抬起头，挺直了背脊，缰绳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而后握住攥得死紧。赵璟目光如炬，像是一头骤然被惊醒的野兽，似乎这会儿才燃起了昂扬地斗志。

　　赵璟想做什么，此刻早就一目了然了。

　　他是想去送死！

　　因为，从一开始，粘罕的目标就是赵璟，他千方百计的想要清除西路军前进的绊脚石。

　　岌岌可危的大宋，有几座大山？端王赵璟便是其中一座，唯有搬倒他，西路军才能长驱直入，挥师南下，与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形成合围之势，直取燕京。

　　毕竟，真正耗不起的是其实是金兵。他们的士兵虽然强悍，数量却不够庞大，如果不能持续的掠夺，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后方，拖延战局只会消耗金军的战力，所以他们要快刀斩乱麻，便要快速攻破东西两路，才能放心深入大宋腹地。

　　其实，只要大宋上下齐心协力、万众一心，朝廷中的主和派与主战派能相互配合，官家不再轻信谗言、犹豫不决，各地勤王之师能够速速集结、听候调遣，这一切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大宋早就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了。是他们这些忠臣愚将还在臭恶的深渊里垂死挣扎，负险固守，才会换来如今死伤惨重的局面。

　　既然大厦将倾，再徒劳做什么都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那么不如在身死之前，揪出害群之马，然后再直捣黄龙，杀了粘罕，为阿策报仇雪恨！

　　此一生，纵是死，便也了无遗憾了！

　　……

　　赵璟攥着手里的护身符，视若珍宝地在掌心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又塞进怀里。驾着墨羽，朝着望尽眼底的光亮扬长而去。

　　顷刻间，空旷的山谷乍然传来气势如虹的马蹄声，原本一骑绝尘的墨羽，身后紧紧跟随着百匹战马，扬起的尘埃，如浪滚滚，声势浩大，似有千军万马，不可阻挡。

　　除却清风，当众人得知端王决心赴死，也要留他们一命之时，大伙便下定了决心，要誓死追随。

　　见劝阻无果，赵璟也不再纠结，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真正的粘罕就在前方等着他，他誓要将那人碎尸万段，方能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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