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相亲记

　　礼拜天上午我想去母校看看，那天街上遇到的不知其名校友的一番话，让我起了怀旧的心。
　　我只是在毕业后一年的时候回过一次母校，不过它在我梦里出现了很多次，内容大都和考试有关，最常见的就是梦到没能拿到毕业证，急的一身冷汗四肢冰凉，没头苍蝇般在晦暗的教学楼里上蹿下跳，到处找辨不清面目的老师求情，直到煎熬至睡醒，睁眼看看外面天光大亮，才庆幸幸亏只是他妈一场噩梦。做这样梦的根源，在于实际上我也确实险些就成了肄业，因为不及格的科目正好够线，万幸的是，教英语泛读的那个美国老头被我苦口婆心的一次次申诉打动，勉强给了个及格，才使我顺利毕业。“老头”是学生们对他的称谓，其实也就四十多岁，不过早早就没了头发，再加上又高又瘦的，异常显老。据说这厮后来和一个中国女学生半夜在教室鬼混，被保卫科的一群火眼金睛偷偷跟踪当场逮住，丫裤子也不提就振臂大声抗议，号称要保卫隐私捍卫爱情，这事儿在北京外教圈子里闹得还挺大。
　　呵呵，也不知道这位美国恩人现在在何方继续风流快活呢。

　　我的大学在甘家口，时隔多年，公交线路早已变更，门口的小马路也拓宽为大街，昔日站在马路边就能望到的学校被挡在新建的几幢高楼之后。校门依旧是过去的破败模样，门口那个简易棚似的的小饭馆扩建成了两层砖楼，整的是恶俗的古色古香，不知道老板还是不是那个见了人就点头哈腰、请他喝几杯酒奉承两句就送火爆腰花的矮胖男子。
　　校园里不像校友说的那般变化惊人，除了操场建起一幢宾馆之外，其他地方倒也照旧，但明显缺少修缮，我特意找了找西小院前和谢云看月亮的长椅，长椅还在，已经斑驳的看不出原先的漆色。
　　令人称奇的是，管理男生宿舍楼的身材矮小的老门卫竟依然操守旧职，时日已久且换了单位，老家伙还是屹立不倒。这来自农村的老门卫常年戴一顶绿军帽，因为管束严格，所以学生们对之充满怨恨，恶毒地称之为“小绿帽子”，并编造了他和高大肥胖的宿舍管理主任徐大姐的众多绯闻，不堪入耳。一旦有人喝多了借酒撒疯，那顶帽子就成了出气对象，老头一不留神，帽子就被人从后面抢走，在宿舍楼道胡乱飘扬。
　　刚一接近宿舍门，小绿帽子便机警地大声询问找谁，我说随便看看，没带帽子的这老头儿说不能随便看，口气还是当初那副死硬德行，并一直监视着直到我走远。回头看看小绿帽子傲然挺立的干瘪身影，我一阵好笑，赶忙打通了盛斌的电话。
　　“靠，新闻，咱母校变成培训中心了，那小绿帽子还在看宿舍楼呢!”
　　“是么。我在医院呢，贺燕出车祸了。”
　　“啊？”我大吃一惊，“严重么？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天，没大事儿，就是脚骨折了，大夫说俩月后就能康复。”

　　贺燕租的房子在劲松西街，她是在家门口过马路时被一辆小轿车撞到的。据肇事司机说，这姑娘确实没走人行横道，走的还特别快，司机刹车不及，结果轧到脚之后，姑娘身体前扑到车上，又被刮倒在地，然后就不能动弹了。司机也吓得够呛，生怕出了人命，赶忙拨了急救电话。万幸因为车速不快，只是脚部骨折，从拍的几张片子来看，其他部位应无大碍。
　　“听说贺燕出事儿的时候，吓坏我了，”盛斌在病房门口和我讲事情经过的时候，不住地叹息，“开车往医院赶的时候，我就觉得头都要炸了。到了医院更甭提了，看她那着急样儿，可怜巴巴的，我尽量装没事儿似地安慰她，靠，可我心里已经全乱了，都快哭出来了。”
　　我拍拍盛斌的肩，盛斌停顿了一会儿：“靠，当时我还想呢，如果真是伤势严重，要做大手术的话，这个字儿我怎么签！她北京一个亲人也没有，唉，那时候觉得真是两口子相依为命了。”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你不会这么经不住事儿吧？我刚从咱学校过来，想想从前，哪次偷柿子不是你他妈安排人引开保卫科的？再说这也不至于六神无主的，不没事儿了么？”我尽力逗着盛斌开心，可盛斌依旧自顾自唉声叹气地讲着：“不是六神无主，是心里难受，听医生说，到了医院让她找家属来，她想了半天，哭了，说就有个前夫。”

　　这时候，病房里头贺燕醒了，盛斌连忙进去。我说到楼下抽支烟，借着机会给刘原打了电话，告诉了事情经过，让帮忙找找认识的相关大夫。刘原说正巧骨科权威积水潭医院一年轻大夫和她是不错的朋友，答应问问试试。没料到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刘原竟带着那大夫赶来了。
　　看了片子，这戴着眼镜一脸忠厚的哥们儿做出了和主治大夫一样的判断，认为脊髓等要命的地方都没什么事儿，而且右脚的骨折也不算特别严重，肌肉神经韧带什么的都没太大损伤，目前看最大的后遗症可能就是肌肉萎缩，不过只要护理得当，也应该没有危险。听了这话，盛斌脸上立刻露出笑来，忙着向这大夫和刘原致谢。
　　我把刘原叫到一边偷偷问：“怎么着，是不是应该请人家吃顿饭？”
　　刘原一笑：“不用吧，要吃的话他肯定得抢着请我，何况人家是中午休息赶过来的，估计还得着急回去上班呢。”
　　“什么叫要吃肯定他请？哦，明白了，莫非这就是你传说中的男朋友？”
　　“切，上次是逗你玩呢，我哪有男朋友啊！你别管了，陪你俩朋友好好说话吧，我估计得跟他吃饭去了，呵呵。”

　　贺燕吃完饭，又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盛斌嘱咐了两句，便蹑手蹑脚走出病房，和我靠着走廊窗口聊了起来。
　　“靠，这下彻底放心！”盛斌如释重负地舒口长气。
　　“后面还有琐碎事儿呢，大夫不是说了么，得勤锻炼，别肌肉萎缩了。”
　　“知道，我伺候着呗!”盛斌摇摇头，“你说这结婚年头也不短了，可这两天我才发现，原来贺燕挺脆弱的。”
　　我说你怎么又叹气了，这不是都没事儿了么？再说，谁摊上这事儿谁不脆弱？都担心自己瘫床上一辈子啊，换了你肯定大小便同时失禁。
　　盛斌笑了笑：“车祸是挺可怕的，我一高中同学，考到外经贸了，毕业以后分到中石油，不错吧？那哥们外号叫普拉。”
　　“普拉？”
　　“普拉蒂尼的简称，球踢得特别好，为了踢球还他妈骨折一回。”盛斌从我烟盒里拿了支烟，放鼻子下面使劲闻了闻，“那时候我们哥五个拜把子了，抽烟喝酒踢球什么的全在一块儿，就是打架我一般躲后面，你知道我胆小，普拉每次都嘲笑我。”
　　“接着说，后来呢？这个普拉也遇车祸了？”
　　“恩。”
　　“是脚骨折还是腿骨折？”
　　“去济南出差，开车去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车祸，倒没骨折，植物人了，现在还在海军总医院躺着呢。”

　　只眯了一会儿，贺燕就醒了，静静地躺在那里也不出声。等准备换药的护士招呼盛斌进去把病人扶起来的时候，我俩才看到贺燕正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发楞。换完药，盛斌抓着贺燕的手，不停地安慰说放心，就是小伤，贺燕使劲点头：
　　“我知道，进医院那天你就告诉我了。而且以后也不会有事，对吧？”
　　“要不你自己坐起来试试，恩，好，俩胳膊动动，晃晃肩，呵呵，你自己说，有事儿么？”
　　“没事儿。”
　　“废话，当然没事儿。就算，呸呸呸，就算有事儿，我保证陪你一辈子，好么？”盛斌平声静气但语意坚决。
　　贺燕被盛斌攥着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本来我就想这几天找你商量什么时候复婚呢，”盛斌指着我，“我和这家伙还说这事儿呢！要不是他装重伤骗我陪他喝酒，礼拜三我就约你了，没准咱俩现在都开始琢磨婚礼了。唉，你要是礼拜三就回咱自己家住，哪能出车祸啊！”
　　我在旁边警告盛斌不许栽赃，盛斌也不搭茬，只顾看着贺燕：“一会儿我替你抽他。等你脚好了亲自踹他昂，呵呵。咱俩结婚的时候没办，这次正好补上，而且以前咱不是说办个西式婚礼么？咱他妈越西式越好，得有神父什么的，还有朋友讲话，跟《四个婚礼一个葬礼》里面演的一模一样。”
　　“盛斌你这孙子趁火打劫是吧？人就脚上受点小伤，擦破点皮儿，你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趁机赚便宜，是人么你。”我在旁边笑着说，心里一阵发酸，好像不是为他们，是为我自己。

　　等盛斌出去洗水果的时候，我又再三安慰贺燕千万别多想，俩不同医院的大夫都弄个小会诊了几乎，全说屁事儿没有。
　　贺燕点点头，向门口望了一眼：
　　“我想…和你说个事儿。”
　　“好。”我看着贺燕苍白的脸。
　　“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你别告诉盛斌，千万别告诉。”
　　“放心吧，烂我肚子里。”
　　“那个人…那个人走了，去加拿大了，不回来了。”
　　我回头望望，盛斌还没回来，病房外走廊空无一人，于是转过脸来问贺燕：“你还爱那个人么？”
　　贺燕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把脸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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