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行舟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姜显抬了抬头，面对着宋岩的方向，说道。

　　宋岩的诊所不大，但是装修方面很仔细。
　　墙纸是相对温馨的暖色色调，既舒适，又不会引起人情绪上的躁动。

　　听说，室内设计是交给K市一个很大牌的事务所来做的。
　　花了大价钱。

　　姜显对此并不意外。

　　宋岩看上去就是个相当讲究的人，这一点，从他平时做的事情也能够察觉到。

　　宋岩在同一时期接受的病人数量很有限。
　　几乎可以用“稀少”来形容。

　　即使有很多病人来找宋岩，他也不会雇助手、把病人移交给其他人。

　　他会筛选、然后面谈几个特定的病人。
　　听起来像是面试。

　　单纯从病人的角度来说，姜显很愿意常来这里坐坐，这里的环境让他内心平静。

　　宋岩也清楚这个事实。
　　他知道，姜显对他没有感情上的依赖，但宋岩起着某种类似于“精神类药物”的功效。

　　因此，宋岩不太理解，为什么今天姜显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和他道别。

　　他捏了下银框眼镜的边缘，把镜片调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问：“你想停药？”

　　姜显摇了摇头：“我只是打算离开K市了。”

　　宋岩微怔，翻了下桌面上的台历。

　　台历上，关于姜显的诊治日期被用蓝色的水笔圈起来。

　　“距离你上次来我这里，应该只隔了四天。你在这四天里想了些什么？突然打算离开。”

　　姜显同样看着自己的诊治日期。
　　现在是五月，他已经在K市待了接近半年。

　　“只是觉得，休息的时间很久了，应该开始做些事情。”

　　“做什么？”
　　“画画。”
　　“你想重新画画？”
　　“嗯。”

　　“用原来的账号，还是换一个不同的？”
　　“原来的。”

　　宋岩将手中的笔放在桌面上，笔壳碰上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为什么？”

　　姜显说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嗯。”

　　宋岩透过眼镜镜片，看了姜显几秒，说道：“你身上有某些宿命、或者说，使命一样的东西。”

　　姜显突然笑了一下，他觉的宋岩的形容很有趣：“没那么严重吧，听起来有些无可救药。”

　　“这挺好。”宋岩说道，“现在很多人都没有，不仅没有，他们还觉得，使命感是很奇怪的东西。好像站在街上，说一句自己的理想是要为别人做点什么、想要给别人带去积极的影响，周围路过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都会暗道一句，这人脑袋不太正常。”

　　姜显低了低头。
　　“可能吧，我没想到那么多。”

　　“但你在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本能，沿着那条线走。”
　　“什么线？”

　　“一条不会犯错误的线。”

　　“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显指的事情很明确，网络上的人，恐怕现在没有几个人认为，姜显是个“正确”的人。

　　“但你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姜显沉默。
　　这句话他没法否定。

　　他一直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可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宋岩整理了一下手上的文件，起身给姜显倒了一杯豆浆。

　　姜显记得，他第一次来诊所的时候，这里就放了一台豆浆机，崭新的。
　　后来，他每次来，宋岩都会给他一杯。

　　宋岩继续说道：“你一直纠结的是，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
　　姜显问他：“你想说，别人的认可不重要？”

　　宋岩这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倚在桌子旁边说道：“不，相反，我觉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别人的认可是很重要的。只是，这不影响你做事的动机。”

　　“动机？”

　　“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可以得到长久但缓慢的满足感，做对自己名声有利的事情，可以得到短促但有力的满足感。如果让我来提建议，你需要做的，是从二者之间进行选择，而不是纠结谁对谁错。只有将这两种满足感，看成是平等、没有高低之分的两种选择时，你才能真正放过自己。”

　　姜显听着宋岩的话。
　　半晌，他放下空空的杯子，目光平静：“你活得太清楚了。”

　　宋岩听出来，姜显并不是在夸赞他。

　　姜显对上宋岩略带探究的视线：“我不打算那么活。”

　　宋岩这次没有说话。

　　这么长时间的治疗中，他第一次感觉，其实他和姜显之间是有距离感的，即使他足够专业、即使他有信心，可以掌握一切情况。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过，这段时间，还是很感谢你，治疗对我来说，帮助很大。”

　　姜显的话语诚恳。

　　诚恳中，也包含着几分难以忽视的疏离。

　　宋岩那一瞬间突然明白，或许，除了那个叫莫衡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毫无障碍地接触到姜显真正的想法。

　　他说道：“临走前，一起去‘错位’喝点东西吧。”

　　姜显看向宋岩。
　　宋岩的眼神中好像带着点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情绪。

　　混杂着挫败的释怀。

　　没有等到姜显回应，宋岩又接了一句：“带他一起。”

　　姜显听出宋岩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莫衡。

　　“我问问他。”

　　姜显给莫衡拨了个电话，之前的手机摔坏了，他现在用的，是重新买的。

　　和之前一样的牌子，一样的型号。
　　现在新款众多，这手机看着有些古旧。

　　宋岩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姜显打电话。

　　这是宋岩第一次看见姜显和莫衡交谈时的样子。
　　他正在喝豆浆的动作微停。

　　伴随着一点不刺眼的阳光，姜显的侧脸带着说不太清的柔和。
　　虽然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宋岩能够感受到，姜显对着话筒讲话时放松、完全卸下压力的状态。

　　片刻交谈后，姜显收好手机。

　　宋岩偏了下头，掩饰掉眼底的神色。

　　姜显：“他说，作为答谢，应该我们来请，不如去我们那边吧？”

　　听见这句界限分明的话，宋岩莫名苦笑。
　　刚刚那种混杂着挫败和释怀的表情，更深刻了一点。

　　“也行。”

　　他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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