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从以前，良辰住进家里没多久以后，陶姜就发现了，他这人，真有点奇怪。
　　说他谦逊有礼吧，看起来确实是那样，虽然见面的时候很少说话，但从不会面无表情视而不见，要不就点点头，要不就是笑一下，家里的东西，几乎不动，用完卫生间之后，每次都会收拾干净，还会定期帮忙打扫客厅，一起吃饭，总是会等陶姜先吃完，然后不管剩了什么，剩多剩少，他都会吃掉，然后洗碗。
　　但是这些过于规范谨慎的行为，总是给陶姜一种......他仿佛是个假人的感觉。表情不多，不怎么说话，看不出有什么好恶，没有正常人的那种，嬉笑怒骂的生动劲儿，有时候陶姜甚至会想，是不是连每一步迈出多远去，他都提前计算好了。
　　再说从开始以现在这种身份相处以来，对他的各种事，良辰都照顾得十分周到，甚至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只是他做的这些，每每会让陶姜觉得，他只是在履行那个角色应该尽的义务，并不是发自内心，带着感情做这些的。
　　就像他会说你应该吃清淡的饮食，但陶姜吃什么，他也不表示反对。
　　又亲近，又冷漠。
　　陶姜一边心不在焉地看手机，一边在脑子里想来想去，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很小的、细碎的铃声，十分清脆悦耳，他一转头，看见良辰在往他床头那里绑什么东西，便侧过头去问，“这是什么？”
　　良辰微微欠着身，脸离陶姜很近，陶姜看见他清瘦的侧脸，黑白分明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动，说，“一个铜铃，有事拨一下，我就醒了。”
　　陶姜马上伸手拨了一下，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怎么的让他联想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地道，“这声音真好听。”
　　良辰躬身把陶姜的被子拉好，坐回去，摁了灯，在黑暗里干巴巴道，“有事才能拨。”
　　陶姜一怔，忽然觉得，其实良辰这个人，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风陵古渡，位于山西省芮城县西南，距县城三十公里的风陵渡镇内，正处于黄河东拐的拐点，自古以来就是黄河上最大的渡口，兵家必争之地，古称风陵关，又称风陵津，津即渡口，后称风陵渡。
　　相传，此地名称的由来，是源于在涿鹿之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风后被杀后埋葬在此，后建有风后陵，又说，风陵为女娲陵墓，女娲为风姓，故称风陵。
　　如今，悠悠岁月过去，历史湮灭了一切痕迹，这座古渡口，再也不见了昔日的金戈铁马之声，黄河上架起了宏伟的大桥，飞跨两岸，连接三省人民，风陵古渡，也只不过成了一个保留了古老名字的河口而已，不再发挥什么效用，而是安静的，成了黄河母亲怀抱中一个乖巧的孩子。
　　陶姜跟良辰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陶姜兴致高昂，下了车就往岸边跑，只见宽阔的河面上，遥遥一轮红日，眼前的黄河水安静流淌着，附近空荡荡的，荒凉一片，只有一户人家还固执地在河边开着一个水上饭店，以期做些风陵怀古者，或者中了《神雕侠侣》之毒的读者的生意，让人看了不免唏嘘。
　　陶姜不死心，又徒步登上大桥，极目望去，隐约看到黄河六十五度的转角，浩荡水流像是攸然从秦岭之中跃出的一条巨龙，从此转而往东，奔腾而去。
　　眼前的景象，不是不壮观的，只是不同于陶姜曾在心里设想过的那样，英雄豪侠，天涯浪子，滚滚黄河波浪滔天。陶姜久久不语，良辰在他身旁说了一句话，“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无聊而苍白，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让人痛哭或者发自内心高兴的事。”

　　自从进了山西地界以后，陶姜越发觉得冷了，在车上常常会把暖风开到最大，对着身体各处直吹，刚才下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觉失望，顿时仿佛置身于冰冷漩涡中心，从里到外都被冻透了。
　　良辰也不催陶姜快走，只把厚外套脱下来往陶姜肩上一搭，陶姜回头看看良辰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衣，无奈笑笑，给他重新穿回去，然后拉着他嗖嗖往车上跑，车里的热乎气儿也都散完了，良辰把车子发动起来，陶姜搓搓手吁出一口气，道，“你这也太尽职尽责了，我又不是小姑娘。”
　　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谁也没有说话，太阳很快完全隐匿的身影，到处黑墨墨一片，触目所及只有大桥两岸，跟那家水上人家家里亮着微弱的灯光，陶姜不知道武侠小说里描写的豪情万丈是不是纯粹是杜撰，但是面对这片冷清跟静谧的时候，他仍然难掩心中的沮丧。
　　“去哪儿吃饭？”良辰问。
　　中午因为赶得急，陶姜只买了两份盒饭，油腻腻的炒面，忽然让他没怎么有胃口，随便吃了一点，良辰问起来，他才听到自己肚子在咕咕叫了。
　　“随便找个地方吧，有点冷，找个有汤喝的。”
　　良辰把车调头，跟着导航走，又对陶姜说，“吃完饭是在这边住下还是去县城？这边住的话应该条件不怎么好。”
　　陶姜叹口气，“就在这住吧，这么大老远跑来......明天我还想过来看看。”

　　这边是正儿八经的北方了，中原地带，人们对面食简直情有独钟，充满狂热的爱好，陶姜要了两份臊子面，点了几样小菜，面很快上来，喝一口热腾腾的汤，整个人才有点活过来了。
　　吃过饭去找酒店，小镇上的酒店不多，陶姜找到一家，正在犹豫是要一间还是要两间的时候，又进来了两个人，前台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就还剩最后两间大床房了。”
　　又进来的是一男一女，形容亲密，一看就是一对情侣，那女孩冲陶姜道，“咱们就一家一间呗，怪冷怪冷的，也不想再出去找了。”
　　陶姜看看良辰，良辰没什么表示，陶姜便点了点头。
　　“你们也是来这边玩的吗？出来得挺早啊，不过我也觉得，像这种地方，总得冷风呼呼的才有感觉，嘿嘿，跟电视上演的那样，众人围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真要等到春暖花开了，又没那个意境了。”
　　女孩挺健谈，带着北方女孩特有的爽朗，陶姜办手续，良辰不说话，只冲人笑笑，等手续办好了，女孩便挥挥手，跟男孩手挽手踢踢踏踏上楼去了。
　　陶姜进了房间一看，与其说是酒店，不如说是个小招待所，说是大床房，床就比单人床大不了多少，卫生间有味道飘出来，地上还挺斑驳，不过暖气倒是挺充足，良辰问陶姜，“还洗澡吗？”
　　陶姜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一天之内备受打击，蔫蔫道，“要不不洗了吧，你也别洗了，正好，咱俩谁也不用嫌弃谁。”
　　良辰把他的枕头放在一边，想了想，又把浴巾拿过来铺在床上，说，“什么时候买套床单被罩吧，说不定能用上。”
　　房间里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张床，电视是个大头的，不知道是从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想也知道不能看，陶姜把外套脱了搭在床脚，唉声叹气靠在床头上看淘宝。
　　良辰现下去买了一个盆，去接了水出来，给陶姜刷牙洗脸，陶姜用完毛巾随手递给良辰，喃喃道，“有人伺候，可真不错。”良辰也不说什么，自己也去洗了。

　　今天折腾得比前两天晚，白天的时候陶姜又兴奋得没睡着觉，因此躺下没多久就开始迷糊，良辰换了睡衣上来，陶姜往一边挪挪，把手机往枕头下一塞，翻个身，就准备睡了，良辰晃一下他的肩膀，小声道，“要不要喝水？”
　　陶姜摇摇头。
　　良辰把灯关了，屋里屋外陷入一片黑暗，陶姜的呼吸轻而和缓，和着正常的规律，完全不像一个病人，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抓了下脸，翻回来，把腿往良辰腰上一跨。
　　良辰愣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把他推下去，陶姜又抱住了他的胳膊，良辰小心地把胳膊抽出来，陶姜又往前一凑，把脸靠在他胸口上......良辰没再做无谓的抵抗，一看陶姜这睡觉姿势就是从小都被捧在手心里宠爱的。
　　良辰胳膊在半空中举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来，搭在陶姜肩膀上。
　　良辰从不习惯跟人一起睡，就算是睡一张床，也是各睡各的，把脸朝向两边，更不用说是抱着别人或者被抱着了。
　　记忆中，只有很小的时候，跟那只最终走失了的小狗一起睡的记忆。很开心，会不时把被子掀起来看看它，小狗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是他，就又躺回去接着睡，侧着身，四肢撑在良辰的肚子上，让人不禁莞尔。
　　后来，良辰长大了，世界变成黑白色，在渐渐深入的孤独里面，在梦中惊醒心砰砰跳屋子里却始终没有任何人的惊惶里面，在心理与精神上永远的毫无音讯里面，学会了心如止水，学会了铁石心肠，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迫不及待逃离了那个地方，陶姜已经把要买的东西选好了，只等什么时候在哪儿住下了下单，在一家面包店门口买面包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昨天遇到的那两个人。
　　“你们也这么早就出来了啊？退房了没有？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女孩脸被冻得红彤彤的，笑起来却非常灿烂，小虎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原地蹦啊蹦，陶姜与她相视一笑，不由得都叹了口气，心照不宣。
　　“还没想好呢，你们呢，有什么计划？”
　　女孩呼出一口白色的气，笑眯眯道，“我们是从北方来的，当然要往南方去了，下一个地方打算去成都，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陶姜想了一下，说，“去倒是可以，就是我们走得很慢，三天才走一千多里路，不知道这么慢你们习不习惯。”
　　“哇！你们这是打算玩到天荒地老吗？都不用上班的？！”
　　陶姜笑笑，“嗯，暂时先玩完再说吧。”
　　“唉，真让人羡慕！对了，那个，”女孩指指面包店里面，陶姜回头看见良辰在架子前挑选面包，那认真的表情跟在做科研一样，不由地失笑，女孩促狭道，“那是谁？感觉你们有点奇怪噢，兄弟不像兄弟，朋友不像朋友的......”
　　跟女孩一起的男生出来了，撞女孩一下，女孩便不说了，冲陶姜眨眨眼，“我们先走了啊，祝你们旅行愉快！再见！”
　　“再见。”陶姜看着两个人手拉手走远的背影，也说。

　　今天的太阳很大，陶姜穿了厚厚的羽绒服，里面套着毛衣，鼻尖上微微冒汗，良辰买了热牛奶跟新出炉的面包出来，面包没什么花样，就是光秃秃的牛奶面包，但十分香浓柔软，陶姜吃了一大半，良辰把剩下的吃了，包装袋团在一起放在垃圾袋里，陶姜就说，“怎么不买两个，吃得饱吗，又不差那点钱。”
　　“差不多，不是钱的事，买多了吃不完凉了就不好吃了。”
　　良辰开着车在小镇上慢慢转了一圈，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北方小镇，有着北方的淳朴粗糙跟干巴巴的坚硬味道，路边小吃店门口站满裹着厚厚的衣服吃早餐的人，有人一边雪雪呼痛一边大口大口把吃的往嘴里塞，也有人把东西一卷，急匆匆回到车里去吃的。
　　随着太阳慢慢升起来了，路上的人开始变多，良辰重新把车开回去，沿着破旧的老火车站门口那条路，先是柏油路，后是碎石路，再往后是泥路，穿过一个小山坡，就到了风陵渡旧址那里。
　　河边的路修得蛮好，周边还在修，这次陶姜没下车，远远的看到一个破旧的牌子，这样灰扑扑的景象，真的很难让人把它跟那闻名遐迩的大名产生联系。旁边是崭新壮阔的黄河大桥，再往凤凰嘴上方就是铁路大桥，到这里来的人，也就是为了那一分少时的情怀吧。
　　“走吧。”陶姜说，良辰把车子开上大桥去，呼呼的风从窗户里刮进来，陶姜又回头看了看那曾无数次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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