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十二
　　从黄河大桥过去，对面就是潼关古城，陶姜对潼关最熟悉的，莫过于潼关肉夹馍了。
　　古城还在建设中，人很少，旁边有古老的村落，跟大多数的村子一样，房屋破败，人丁寥落。
　　陶姜跟良辰只是经过，陶姜不太喜欢这种人文的景观，那些仿古的空无一人的建筑跟雕琢出来的表情僵硬的人像，总会让他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忘了是哪篇武侠小说里面的情节了，古龙的，有一个人以雕刻小孩人像出名，后来发现，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塑像，都是活生生的真人，被浇上一层蜡，制成了模型。
　　骇笑。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小店停下，要了陶姜心心念念的肉夹馍，又要了特色的水盆羊肉。
　　肉夹馍的馍是现烤出来的，皮脆芯软，拿刀从中间一片两半，把卤好的带着浓浓酱汁的肥瘦相间的肉剁碎了往里一夹，佐以青葱碎跟青辣椒碎，一口下去，肉的浓郁跟馍的甜香在唇齿交融，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水盆羊肉在良辰看来有点类似于家乡的羊肉火锅，羊肉煮得烂烂的，片成大片，堆在盆子里，浇上高汤，配以少量蔬菜粉丝，撒葱花香菜调味，一起上来的还有几个小饼。
　　良辰有点苍白的脸上开始发红，嘴巴上沾了一层油，陶姜看得好笑，一边在心里偷笑一边吃，吃到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便对良辰说，“行了 ，就这吧，你能吃完就吃完，吃不完别硬吃，万一把你撑个好歹的，谁还陪着我啊。”
　　良辰把菜吃得差不多，在店里灌了一保温杯热水，问陶姜，“接下来你想去哪？”
　　陶姜伸个懒腰，拍拍鼓起的肚子，放下胳膊道，“你呢？你想去哪？反正咱们就是出来玩嘛，你陪我还我陪你不是一样的吗。”
　　良辰看了看陶姜，没说话，陶姜突然了解了良辰的想法，他是想以后他的时间还多，而自己就不一样了。
　　“好吧，”陶姜说，“昨天遇到的那俩说要去成都，我也没去过呢，要不去那儿？”
　　良辰站起来把陶姜的外套给他穿上，说“好”。

　　从东往西，再下西南，经西安，汉中，绵阳，走走停停，干冷的空气逐渐变得湿润，单从温度上来看，成都比西安高了几度，但就体表感觉来说，相差无几。
　　成都位于成都平原腹地，境内地势平坦，河网纵横，物产丰富，水系发达，自古就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三国时期蜀国便在此建都，今常住人口早就过了千万，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网红旅游城市，美食遍地，吸引着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游客，相对于北方城市来说，这里又充满了多样性与包容性。
　　成都的富饶与华美自不必多言，经过数天的奔波之后，陶姜决定在此停留修整几天，就像他一开始就说的那样，又不急着去干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心理上接受了病情并坦然处之的原因，出来的这段日子，反而没出现更多的明显的症状。
　　良辰去找地方停车了，陶姜在一家饮品店里坐着，店里暖气充足，装修精致温馨，陶姜裹得厚厚的模样跟身旁仿佛在过夏秋季节的帅哥美女泾渭分明，邻桌一个小哥问，“不是本地的吧，过来玩的？”
　　陶姜点点头，觉得身上要开始出汗，就把厚厚的外套脱了，随手放在一边，道，“你们......都不觉得冷吗？”
　　小哥一笑，往外面看看，说，“你傻不傻啊，谁会一直在外面挨冻啊，就走那么几步路，有什么关系。”
　　陶姜随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外面T恤长裤长靴短裙的年轻男女，在冷风里悠忽而过，胳膊紧紧抱着臂膀，头发衣角在风里面飞扬。
　　小哥看起来比陶姜稍微大了几岁，不过自从看良辰看走眼之后，陶姜就再不敢随便判断别人的年纪了，现在这年头，不光女士的年龄是个迷，男士也不遑多让。
　　小哥又问，“你从哪儿来的，北方不是都有暖气吗，网上都怎么说来着？‘北方过冬靠暖气，南方过冬靠一身正气’，你看你，这么年纪轻轻的，裹得跟个老大爷似的。”
　　陶姜笑笑，说了老家的地名，小哥点点头，“哦，那也不算北方，跟我们这里差不多。”
　　陶姜道，“是，我们那里就是个小城市，大家都比较老土，我又特别怕冷，所以才穿那么多。”
　　太阳暖暖地照着，奶茶又香又甜，耳边又是爽脆刮辣的四川话又是不怎么标准的□□，人们风风火火从门外进来，嘻嘻哈哈笑闹一番，又一阵风卷出去，陶姜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也还挺好。
　　小哥把奶茶喝完了，站起身来要走，看看随意坐在沙发上的陶姜，突发奇想，邀请道，“旁边就是我的店，要不要过来看看？”
　　陶姜把嘴里的吸管吐出来，问，“什么店？”
　　“婚纱店。”
　　陶姜，“......”
　　陶姜错愕又惊喜，说“去！”站起来又看看还有一大半的奶茶，小哥不以为意道，“拿着去就是。”
　　于是陶姜就颠颠地跟着人走了。

　　这里不是春熙路，也不是锦里古街，就是一条热热闹闹的小巷，但仍旧快把良辰绕晕了。他停完车出来，也不问人，自顾自低着头在陌生的地方绕来绕去，终于看见陶姜刚才进去的那家店，推门进去，小小的店里有几个人站在吧台前，陶姜的外套孤零零躺在沙发上，人却不见了。
　　良辰头皮一麻，赶紧把外套拿起来，顺手一摸，手机还在兜里。
　　良辰眼皮突然跳动几下，他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东张西望，最后拿着外套到吧台那去，问店主，“打扰一下，请问，你看见刚才进来那个穿这件衣服的人去哪了吗？”
　　店主在同时做好几杯饮料，闻言只摇了摇头，良辰一阵失望，旁边一个长头发女孩打量了良辰一会儿，迟疑道，“好像，跟一个男生出去了。”
　　良辰皱了皱眉，转过脸跟女孩道谢，然后拿着衣服紧张兮兮走出门去，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潮，你来我往，一眼望去直似一片汪洋大海，良辰顿时手足无措，半张着嘴，对于到哪里去找陶姜，他完全没有头绪。
　　怎么忽然这么不懂事了，认识不认识的就跟人走了！
　　良辰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不放心，为什么跟别人走了？走去哪了？是自己走的还是被骗了啊？！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让人给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良辰焦急地站在店门前左看右看，往这边走走，又往那边走走，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真恨不得自己像孙悟空一样能一下子变出千万个自己来。
　　道路并不宽，两旁店铺林立，左手边一家婚纱店，右手边一家花店，沿着街道一路绵延出去，良辰从右往左，又从左往右，突然回过头去，盯着婚纱店的橱窗看，橱窗里摆着几件婚纱，在其中一件旁边，一个人探头探脑看着，看那意思还想上手摸摸。
　　良辰转身推门进去，店里还有在试婚纱的新娘，良辰也不说什么，只板着脸道，“怎么上这儿来了，也不说一声。”
　　陶姜攸然转身，看见良辰手上拿着他的外套，一下子就猜到他肯定是找自己来着，便拉了拉良辰的胳膊，笑道，“一时没想起来，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良辰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忧，也往陶姜非常感兴趣的那件婚纱看去。

　　那是一件，在良辰的意识里，十分独特的婚纱。
　　它的下半部分没什么特别的，一样是用了层层叠叠的白沙，拖尾，上面还有亮晶晶的水钻，裙裾上有刺绣，非常漂亮，不一样的是上半部分，不是一字肩也不露胸露背，而是修身的西装款式，缎面的材质，跟下面的白沙相得益彰，同样也有一顶摇曳的头纱。
　　陶姜唏嘘不已，问道，“这是你设计的？”
　　良辰莫名其妙，这时从衣服后面走出来一个人，那人大概早就在那站着了，只是良辰现在才看见。他稍显圆润的脸上带着爱怜的神色，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裙摆，说，“是啊，是我设计的。”
　　“很漂亮。”良辰不由得道。
　　小哥个子中等，身材跟脸一样不甚出色，短发，皮肤是南方人特有的细腻温润，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在发光，那是他对自己作品的骄傲和认可。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设计这种款式？”小哥问。
　　“奇怪谈不上，不过，确实挺不一样的。”陶姜说。
　　厅里摆了两张小桌，桌旁配着凳子，是给客人歇脚用的。小哥让两人坐下，随即旁边又过来一男生，把一只茶壶放在桌上就走了，壶把正好在小哥的右手边，小哥给两人每人斟了一杯茶，茶汤呈透明的琥珀色，在细腻洁白的瓷杯里浅浅一层，陶姜对茶没有半点研究，但就这么看着，也觉得心旷神怡。
　　“因为这是一件专门为男士设计的婚纱，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穿婚纱呢？”小哥说，又似在问。
　　陶姜在喝那微微发苦的茶，忍着不去看他，又觉得自己越这样不自然岂不是越欲盖弥彰，遂抬头看了小哥一眼，他对陶姜笑笑，说，“明天，我就要结婚了，欢迎两位过来凑个热闹。”
　　陶姜道，“在这里吗？”
　　小哥点点头，陶姜说，“好。”

　　成都遍地都是酒店，陶姜照例住了他们常住的那家连锁酒店，标准间。
　　虽然同样是一个品牌下的酒店，但客房的设施跟价格也各不相同，这次他们住的这间，竟还带了浴缸。
　　陶姜美美地泡了个澡，等良辰都过去敲门了他才起来，晚上吃得饱饱的，往温暖整洁的被窝里一躺，落地窗外半个城市的夜景就在脚下，如果不是最后的旅行，这样的生活，给人神仙也不换。
　　良辰洗完澡把衣服洗了，在阳台上晾，陶姜从床上半坐起来，问，“你怎么都不说话 ，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吗？”
　　良辰回头看看陶姜，一贯平静的面容让陶姜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听他道，“没有，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陶姜盯着良辰的脸看了一会儿，回忆了一下这一路上的情形，基本良辰主动说话的时候，要不就是问他住哪，要不就是问他吃什么，总之一句话，除了有事，良辰很少主动说什么。
　　“明天，真的要去吗？”
　　陶姜往后面躺回去，随手把电视打开，屋子里不冷不热挺舒服，空调也没什么声音，现在这么冷静下来一想，他才觉得，就这么莽撞地答应去参加一个刚刚认识的人的婚礼，似乎有点轻率了。
　　“你想去吗？想去就去。”
　　良辰把盆子放回卫生间去，幸好是开车出来的，陶姜已经可以预见，等两个人回去的时候，东西肯定得是出来时候的好几倍。
　　“又想去，又不想去。想去吧，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去参加婚礼，不想去嘛，到时候人家都是亲戚朋友的，就咱俩，谁也不认识，算怎么回事啊。”
　　“不用想那么多，大不了去看一眼，看完就回来就是了。”良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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