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请绕道

　　不去理会院子里的杂事，没有人打扰，穆烟波舒舒服服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定定地望着精致的镂空雕花顶，南海观音送子图……竟然第一次发现，穆烟波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夫人，您醒了么？”大丫鬟白术将捧着的水盆放好，拿过架子上的寝衣走到床前伺候。
　　麻利地起身，穆烟波任由白术给自己披好衣服，又一个小丫头打湿绢布递了过来。
　　擦过脸，白术准备陪着夫人去里间换衣洗簌，穆烟波摆摆手，自己打开衣柜，歪着头上上下下看了一回，方弯下腰从倒数第二层深处取出一套衣衫。
　　白术眼中闪过惊讶，偷眼看见夫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抿唇问道：“夫人用朝食么？”
　　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看天色，再偏头看看漏壶。
　　“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我真是……”穆烟波笑道：“今儿个的事情，你都处理好了？”
　　“回夫人，日常的事情都完了，有些需要您点头的事情，也按照您的吩咐去请了大夫人。”
　　“辛苦你了。”穆烟波赞许地点点头，又道：“这样吧，你去趟‘洗秋苑’，同大夫人说我想和她一起用午膳，问问是否方便。”
　　白术得了吩咐，又叫昕竹和昕兰两个丫头进来收拾屋子，方跨过门槛，便听到里间穆烟波的问话，忙停下脚步，隔着竹帘垂手回话。
　　“三爷今儿个什么时候回府？”
　　“陈一尚在正厅，奴婢现在就去问。”
　　“你去告诉陈一，我有事找三爷。”
　　“是。那奴婢先去寻陈一，给您回了话之后再去洗秋苑？”
　　“也好，去吧。”
　　白术在门外应了，自去不提。这边穆烟波也就花了半盏茶的功便整理好了，当她转出里间时，候在屋内的两个丫头吓了一跳。
　　平日里穆烟波虽然不喜打扮，但还是遵循官家夫人的做派，上身的都是极好的料子，剪裁款式一应的流行样式，庄重又不失华贵，即便在家妆容也是精致的。如今却是简简单单的深色紧身胡服，外罩白色烟花长褂，披散着长发并未上妆。虽然守孝期间不能披红戴绿过于奢华，但这身却素雅得和身份不搭，若是见外客，恐怕会惹来不少闲话。
　　“夫……人，奴婢为您梳头。”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昕兰忙道。
　　“不必了。”穆烟波摇摇头，自个只画了眉毛，一点香粉，挽一个简单的发髻，开了妆奁拿出一支碧玉簪插好，又从柜子里取出碧玉腰带，递给昕竹：“帮我系上这个。”
　　昕竹忙不迭地帮她系好，退后几步，眼中露出更多的惊讶。穆烟波不是美女，妆容精致的时候也不过普通的佳人，但今日这不同以往的穿戴却让她显得出挑了起来。其实因为穆家本有些外族血统，五官都比较大气，眉黑而密，骨架也较普通人略大，所以当穆烟波做贵女打扮的时候，不显得柔美优雅反有些不伦不类。而今日这身简单的装束，反让她添了一份潇洒灵动，整个人也变得活泛起来。
　　“回夫人，三爷这几日休沐在家，现正在外书房，陈一回说若您方便了三爷就过来。”白术看到三夫人的打扮只眼神闪烁了下，便低眉顺眼地回了话。
　　穆烟波想了想，吩咐道：“我自去找他，你去洗秋苑吧，得了回话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另外今晚你请几位姨娘来正院用晚膳，巧姐儿和亮哥就不用来了。”
　　白术一一应下了，又安排了常在前院走动的昕竹和两个婆子随身侍候，却被穆烟波拒了，只她一人去了外书房。
　　大将军府是御赐的宅子，本是前朝某位国公的私邸，因军功赏赐给了被封护国公的楚家远祖，说是世袭递减，但赶上几次大的赏赐，这代虽只领了伯爵的位分，但仍不如护国大将军的名头来得大。不过随着大将军楚有恩的故去，待三年祭期一满这将军府的牌子怕是要摘下了，毕竟府里的大爷楚无忧不过是领了上府折冲都尉的正四品武散官。倒是家里的二爷楚无虑为南疆边城守将，领了正四品的忠武将军，他日若凯旋回朝，这官位怕是会越了他大哥去了。只是袭爵的毕竟是老大楚无忧，以后牌匾到底挂什么，还真是值得商榷了。
　　岁暮国近五年风调雨顺，没出过大的天灾人祸，多少有些重文轻武，不过天恩浩荡，宫里的圣上向来体恤武将，宅邸自然不会收，年节间也不会断了将军府的赏赐，要知道楚大将军过世的时候，他可是亲自过府吊唁了一番，狠狠地打压了想看将军府笑话的文官一脉。将军府并未因老将军的逝去和爵位的削减而没落，反而因圣上的垂怜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偌大的将军府盘踞在皇城东南，是少有的建在文官堆里的武将宅子，左边临着吏部尚书府，右边住着翰林学士，前街看得到谏议大夫，后街靠着宁远侯府。除开主厅部分，整个宅邸又分了五个大院、七八个小院和前后两座花园，其中老将军的北风院和用作议事演武的文武阁是五进的大院，三个嫡子都住在各自名为“洗秋”“梧桐”“听雨”的四进大院。
　　外书房设在文武阁的第三进，因涉及到军事的东西，府里派了不少守卫，大多是楚家的子弟兵，女眷没有准许是不能入内的。这头穆烟波方进了二院，就被陈三拦住了。
　　“我找三爷。”
　　“三夫人，您知道外书房没有各位爷的准许是不能入内的。”
　　陈三有些好奇，穆烟波在从府里的小姐变为三夫人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将军和几位爷就不准她再来外书房了，这位夫人碰过几次软钉子也就没再来，怎地今日个就执着了？
　　穆烟波也不恼，说道：“我已经和三爷打过招呼了，也不难为你了。现就在这等着，你去告诉三爷，关于昨天的事情，有些地方我要和他商量，需要避着点人。”
　　府里虽然清明，但也有传话的，要避人私聊的话，还真没有比外书房好的地方。明白了这点，陈三自个还是守在门口，招呼了二门的守卫去报信。
　　不一会儿，里面就准了，陈三便自带着穆烟波进了外书房，临走在楚无绪的暗示下带上了房门，且让守卫挪到了院内，自个人守在门外。
　　外书房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张朴实的红木大书桌，后面是一副岁暮军事全观图，桌前是大型地貌沙盘，两旁摆着兵器架，如同将战场上的主帅营设在了书房。穆烟波知道这是老将军的习惯，小时候自己还曾经和人一起把这里闹得鸡飞狗跳，后来自然挨了一顿好打，可是那个帮自己挡鞭子的少年却再也没有了。
　　定了定神，穆烟波收回思绪。
　　因正中摆放的营帐，所以楚家几位爷真正办事的地方一般都是旁边的小书房或是这边的耳房，耳房和正房只用镂空屏风隔开，楚无绪正坐在左侧那间，手边弃了几叠纸张，见穆烟波进来便用一旁的书册压住，自己站了起来。
　　“不是说了我会去找你吗？你有急事？”
　　“关于和离的事，我想和你商量。”
　　如此开门见山，难道……闻言，楚无绪不由自主压了压那书册，脱口问道：“你后悔了？”
　　“呵呵，楚无绪，你当我也是言而无信之人么？”穆烟波被气得笑了起来：“和离要牵扯到的东西很多，更何况你我又是这样的身份，要考虑的自然也多。”
　　“若是担心以后的事情，我已经在做安排了，必然不会委屈了你。”
　　“哦？”穆烟波挑了挑眉，言语中有点调笑的味道：“那我洗耳恭听。”
　　这两年穆烟波似笑非笑的样子，楚无绪见得多了，在意过几次也就随她去了，毕竟两人早已形同陌路。所以再开口时，楚无绪也没什么顾忌，只讲了自己的打算。
　　“你的嫁妆有宫里置办的，也有将军府添的，这些全都还给你，另外我会给你几间铺子和田产，位置陈二列了单子，你自己随意去挑。还有院子里和听雨轩的东西，若有你中意的也可以带走，反正库中的钥匙也在你手上，只需最后知会陈二便可。至于兄嫂那边你不必担心尴尬，如果你不想见他们我也会去说明。”楚无绪越说越顺，再道：“还有和离书我写好之后，会差人送给你看。放心，我不会写不利于你再嫁的事情。如果还觉得不够，不妨现在说出来，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穆烟波在他说话的时候，自在书桌斜对角的榻上坐了，每听一句脸上的笑容便灿烂一分，到最后已经是笑得眉眼都开了。
　　“你就不怕我搬空你的听雨轩？不怕那些姨娘在你面前寻死觅活的？”
　　楚无绪毫不犹豫地回道：“这些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置她们，要不我将她们都送去城外别院，等你这边选完了再说。”
　　“考虑得挺全的，看来三爷这事情可筹谋了不少时日，条件如此优渥，就这么怕我不答应啊？”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受委屈，多些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穆烟波本以为自己心灰意冷早有准备，但楚无绪的这句话却莫名勾起了她的心火。
　　“你这安排，物资上没亏待我，可是名声你赔得起么？”
　　楚无绪皱眉道：“和离而已，又不是休妻，如果你担心和离书的内容，你写好了我署名便是。”
　　“大将军三年孝期未满，你我和离，在外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
　　“我自会解释。”
　　“解释？你想怎么解释？”
　　“我会说明你我感情不睦，之后男婚女嫁各不干涉。”
　　“感情不睦？”穆烟波笑道：“多少夫妻是感情和睦的？看看那些妾侍，若你真用这理由与我和离，在世人眼里我就是个善妒而不知足的女人。女眷间的流言是可以杀人的啊，三爷。”
　　“那你想怎样？”楚无绪板着脸反问：“难道你想我写休妻？”
　　“三爷的想法真奇怪，和离尚且毁人名声，休妻怕更是让我无脸见人了。不过三爷本来是打算休妻的吧，只是那三不去里面我可占了两个，有所娶而无所归和有更三年丧。您是没办法了，才想到和离的吧。”穆烟波嗤笑出声：“让我想想，你刚话里的意思也是不想让我去见兄嫂，说是怕我尴尬为我考虑，实际上是你怕自己担不起他们的质问吧？”
　　楚无绪默然无语，无意识地蹂躏着手下的书册，这个样子让一直看着他的穆烟波心中更加烦闷，本绝不会出口的话语如开闸一般渲泄而出。
　　“好歹我也是个乡君，在宗□□册上还留了名，如此你休弃宗室之女便是不忠。楚家在我族人墓前说过让我一生无忧，违背承诺是为不义。义父走前你在他面前说了会护我一辈子的，想不到孝期没过你倒是打起了别的主意，此为不孝。”穆烟波装作被惊地捂住了嘴，道：“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休妻的话可是要被详查的，我记得宗正好像和府里还有罅隙，不知道会不会生些琐事，万一查到了什么，又闹到宫里……那要如何是好啊？我就算了，府里和他人的名声怕也会败坏了。”
　　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都戳中了自己的痛处，明明强词夺理却无从反驳，楚无绪积满了怒意，身体前倾仿佛随时会冲过去掐住穆烟波的脖子。他怎么会以为这个女人能简单地放过自己呢？
　　“你到底想怎样！”楚无绪的声音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答应就滚！”
　　“答应，为什么不答应？我又不会出尔反尔。什么东西都随便许诺。”
　　“穆烟波!不要得寸进尺！”
　　手下的书册早已被捏成了一团，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就连眼眸都带上了些许红色。楚无绪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有本事让自己气得发狂，这两年来皆是如此，就算告诫过自己多少次了不要被她影响，但是每次这女人都会有新的法子让自己的自制力几近崩溃。不，这次必须控制自己，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心里的那个人，这女人说的没错，现在只有和离才能将一切化为无形，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怎么能让那个人受委屈？所以……仰头闭目将憋住的气长长地吐出来，楚无绪慢慢松开手，调整好呼吸，再次看向穆烟波的时候，已冷静了许多。
　　此时的穆烟波面上虽带着嘲讽，但也被自己的言行气得半死，本来打算好聚好散，也对四姐夸下海口，结果看到楚无绪那副似乎不在意的样子，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喜欢看他有表情的样子，喜欢看他被自己气得失去分寸，总好过板着一张脸，连笑容都吝啬。与楚无绪同样，她也试着调整自己，掌心被指甲戳破了，丝丝的疼痛将理智带了回来。
　　空气中那张剑拔弩张的气势一点点得淡了下来，环绕在楚无绪身上的怒意和布满穆烟波全身的尖刺也一点点消失，屋内的气息开始流动起来，变得平和宁静。
　　“呵呵，多久了，我们没这样争吵了？”终究先开口的还是穆烟波。
　　楚无绪呆了呆，看向穆烟波的眼神闪烁不定，语气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惆怅：“两三年吧，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这样和我吵架，我每次都下决心离你远远的，可是过一段时间你总会像没事人一样跑过来。”
　　楚无绪记得自己小时候没少为她背过黑锅，也没少替她挨鞭子。穆烟波从小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就算是做了错事也拒不承认，打过骂过都没用，但只有他替她受过的时候，那个小女孩才会乖乖地跪下来，好好的认错。每次吵架两人都会像斗鸡一样互不相让，戳心窝子的话一箩接着一箩，面红耳赤谁也劝不住。但无论吵得多厉害，穆烟波都会主动跑到自己面前，冷言冷语也赶不走她，自己被缠的实在没有办法也就原谅她了，然后周而复始……直到两人结为夫妻，直到两人渐行渐远。
　　穆烟波知道楚无绪想起了以前，所以脸上才会露出一些表情，但这并不代表两人能回到最初，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嘴上说道：“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刚才大概是想得太多，所以口不择言了，其实我是想和你好好商量来着。”
　　“我也没考虑周全，流言的事情我没想到。”楚无绪压低声音，歉然道：“你会给你个交代的，不会让流言伤害到你。”
　　这世道从来对女子比较严苛，流言也是如此，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何况这些后果穆烟波早就想清楚了，刚才那么说出来之后，原本累积的不甘也就没了。
　　“我刚故意说的，其实也没什么。”穆烟波轻描淡写地说道：“和离不像休弃，反正京里那么多绯闻流言的，传一段时间也就没什么人提了，总归有新的八卦不是？难道还能我休了你啊？”
　　“如果能休夫，我也不介意。”
　　“啊？”楚无绪的回答第一次让穆烟波惊呆了，她不由笑了好一会儿，笑到楚无绪偏头不想看她，也正因为如此，他错过了穆烟波眼中一闪即逝的痛苦和泪花。
　　为了离开自己，他竟然不介意休夫。
　　“行了，说正事。”穆烟波收起笑容，只留在嘴角：“我想要一段时间清理身边的事情，最多两个月。”
　　“两个月啊……”楚无绪有些犹豫，如果占去了一个月时间，那么自己只有四个月来安排，时间有些赶，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心中一痛，既舍不得看他为难，更为他如此着急离开自己，穆烟波的话刚要出口，就听到楚无绪应承的声音。
　　“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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