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请绕道

　　八月十六，月正当空，本是一个月照人团圆的日子，听雨轩里却是一片寂静。
　　这四进的小院颇为雅致，入门用鹅卵石铺就一段长长的甬路，路边断断续续的石台，翠竹掩映下是环绕整间小院的溪流。正厅后的第二进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院内几丛湘妃竹错落有致自成一景，再往后便是主院和花园、库房，小院的花园直接连接府里的后花园，通过浮桥串联大片水域，形成一个凹陷，除了遍布的竹林还兼着大片枫树、芭蕉包裹着一汪碧水，再有相对的两座亭台水榭，亭台掩在芭蕉中名为“听雨”，水榭隐在枫树下取名“洗秋”。
　　洗秋内点着几盏宫灯，在偶起的风中幽幽晃着，灯光摇曳处鹅颈靠椅上歪着一个年轻女子，长发散至腰间，只用蓝色丝绦松松挽了几圈，在她身畔摆着一碟月饼和几样精致的小点，月饼少了半个，点心却一个未动，女子的脚边摆着两个空酒坛，手中还捧着一坛，月光照在广口坛上，晃晃荡荡的水色似乎说明内中也没剩下多少了。
　　茜草坐在亲水平台拨弄瑶筝，一曲平湖秋月随着逐渐消散的暑气荡漾在水面之上，筝音醇厚优美，悠扬悦耳，仿佛将微风经由空气的律动送到身边，扫弦处如月光挥洒，穆烟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享受地闭上眼睛静静欣赏。
　　这本是宁静美好的画面，却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生生打断,茜草皱了皱眉，手下稍微一顿便走了音，但很快修正了过来。此时闯入者已经站在台阶下，声音中带着急促的喜悦。
　　“三夫人，三爷……三爷让陈一传话，说……说今晚要歇在夫人这。”来人是听雨轩的洒扫丫鬟昕梅，因小跑过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仍喜滋滋地说着：“夫人您快回房吧，前院的那些姨娘肯定嫉妒死了。”
　　昕梅说完一个劲地抚着胸口调整呼吸，低着头偷眼瞧自家的夫人，心想着自己可揽了一个大喜事，若夫人高兴了，说不定会好好奖赏自己，可是怎么夫人怎么没啥反映？
　　茜草微微抬眼，小丫鬟讨好的表情和穆烟波的敛目尽收眼底，她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悄悄将曲调调低，筝声越发醇厚沉静。可惜这乐声却入不了急于讨好的昕梅的耳朵，小丫鬟等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越发着急，正当她想要再度开口时，却听到穆烟波清晰的话语传来。
　　“掌嘴，自己去管事那里领罚。”
　　小丫鬟顿时傻了，一直听说如今的夫人是个好说话寡言语的，自己才开了口，这……嘴唇翕动着半响说不出话来，昕梅的神色瞬间由急迫讨好化作茫然无措。
　　“夫人听曲的时候不喜被打扰。”随着筝音从高潮处滑落，慢慢收束成一丝绕梁余韵，茜草轻轻按住筝弦，开口道：“没下次了。”
　　昕梅听了整个人一怔，偷偷看向夫人，穆烟波自之前开口之后就没有再说话了，仍闭目悠悠歪着，此时也没有异状，小丫鬟如蒙大赦，忙迭声道：“谢谢夫人，谢谢茜草姐姐。”
　　随后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茜草，后者微微点了点头，昕梅就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刚才夫人身上的寒气自己是见识过了，遥远的回忆慢慢苏醒，她哪儿还敢有什么讨赏的想法，连礼都没行全，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小丫鬟走远，穆烟波方睁开眼睛，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怎么，我的小茜草竟也是个菩萨心？”
　　茜草起身叹道：“知道你心情不好，百里闻香喝了几坛还压不住火气，连我弹筝都战战兢兢的。可是昕梅也是为你好，何必和这小丫头置气？”
　　茜草本是穆烟波陪嫁的媵妾，却在年前出嫁，将军府没有她的身契，她也没拿府中的月钱，若无人在近前，她和穆烟波都是直呼名姓的。
　　“只是为我好？这四个昕字的丫头，有谁是安分的？前些年收拾下来了，这段时间又开始蠢蠢欲动。”
　　“呵，说到底是你自己没花心思了。”
　　“我是懒得管了，顺其自然而已，反正她们也翻不了天。”穆烟波语气淡淡的，就着坛子喝了口，续道：“我只是不喜欢她们记不得教训，又来挑拨惹事。”
　　“深宅大院的都是攀高踩低的，这将军府的女人哪个不是看着男人的脸色？那位大爷多来几次，伺候的人也越有面子。”
　　“茜草一走，紧箍咒也就松了。”穆烟波唇角一勾，讽道：“如今他们倒是忘记我身上还挂着个乡君的名头，巴结那位三爷还不如巴结我，惹恼了我直接打发了给人牙子。”
　　“强龙可不压地头蛇啊。听雨轩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的，还都是指着前院吃饭的。将军府的三位爷又都挂着功名，捧着俸禄，当然选他们。再说了小姐也不在乎，不是吗？”
　　“你又拿话堵我。”穆烟波轻哼了一声。
　　茜草笑道：“我可不敢。是小姐心善不和她们一般见识。”
　　穆烟波半眯着眼睛瞅了她一眼，转头赌气般地将手中的酒坛抛入池塘。空坛很轻，激起一个小水坑，然后一层层荡漾开来，水里的那轮月亮也随着波纹变得模糊。穆烟波来了兴致，一脚一个将剩下的两个空坛子勾起来，隔着鹅颈靠划过两条完美的抛物线踢入水里，发出咕咕咚咚的声音，沉了一半就漂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还打着小漩。
　　“不过一年的时间，小姐的功夫进步了不少。”
　　这本是赞扬的话，但穆烟波望向水面的眸中却黯淡了。
　　“可我却荒废了三年。”
　　茜草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护国大将军府的三爷楚无绪没有从戎，反由工部尚书推荐入仕，从小小的主事做起，十九岁已官至工部郎中，因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前只得丁忧在家。按照规定守孝须得二十七个月，但武将却只有百日，楚无绪虽是文官，但将军府其他子侄多在军中，所以宗□□便酌情定下了一年另三月的孝期，现仍任工部郎中。而穆烟波是护国大将军楚有恩麾下定远将军的遗孤，其父及族中男丁在南疆一场关键的守城战役中以身殉国，皇上体恤整个穆家只剩她一人，便封了个乡君，享宗室俸禄并赐下府邸。老将军夫人收作干女儿，一年后由老将军请旨赐婚楚无绪。
　　穆烟波自小便喜欢他，当然千般愿意，万事都照着楚无绪的意思。自从知道自己可以嫁给最喜欢的三哥哥，为了他甚至放弃了继续习武，一心想做三哥哥喜欢的大家闺秀。从女红到诗词歌赋，从厨房到管家，穆烟波在待嫁的一年里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学了，即便是婚后也没有懈怠，这毅力连教学的师傅都赞不绝口。
　　两人的孩童时代正是岁暮国边境战乱频发，形势尤为严峻，大将军为定军心将南疆军多数军属送至安全的地方，将领的儿女们则被送到天子脚下，所以南疆军中的关系十分亲厚，不仅是同袍，更是从小到大的情分。穆烟波和楚无绪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新婚那会儿也是相处融洽，可随着几个姨娘相继入门，再加上老将军的故去，两人之间的感情却越加淡薄，四年间已变得如同熟悉的陌生人了。往常楚无绪只在年节期间回正房，其他时间留连在外院和几位姨娘那里。这几年即便心里憋屈，穆烟波仍是大度包容，抱着念想，可是年前发生的事情终是伤了她的心。
　　其实在茜草看来这并非坏事，和楚无绪纠缠的这五年，她一直陪在穆烟波的身边，看着她傻傻地讨好，傻傻地期盼，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因为这样的穆烟波根本已经不是穆烟波了，现在她醒了，真的很好很好。
　　就在茜草思绪万千的时候，穆烟波黯淡的眸子也渐渐恢复了生气，随后便开口打破了沉静。
　　“也罢，反正也没啥值得后悔的。”
　　茜草定了定神，说道：“三爷找你应该是有事要谈，我先回了。”
　　“我等你安慰。”
　　“你就笃定他会开口？”
　　“以他的性子，忍到现在该是极限了。”穆烟波笑道：“这事总得有个结果，到时候你可别嫌我。”
　　“你想透了，我哪儿敢嫌你？倒是这院里的事情我不能插手，你自己可打算好，别做了好事还遭人欺负了去。”
　　说完茜草抱起瑶筝，准备走府里的后门离开。
　　“别担心。”穆烟波起身跟了上去，两人相携默然，待送到门边又开口道：“总是欠他家的，我还了便是。”
　　茜草将瑶筝交给侯在门外的小厮，就着穆烟波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将她拉着正对自己。
　　“但愿你是真的无牵无挂了。”顿了顿，方犹豫地说道：“我知你对楚无绪还有几分真心，若实在为难便算了。”
　　穆烟波嗤笑道：“到如今还看不清形势的话，我这几年的三夫人倒是白当了，光长了年岁，白瞎了阅历。”
　　“话是这么说，心里好过吗？”
　　“行了，我的小茜草就别担心了。他若无心我便休，何必纠缠不清呢？”抬头环顾将军府的夜空，穆烟波收起嬉笑的样子，正色道：“我断断续续在将军府也呆了十几年，本就是不情不愿，现在连留下的理由都没有了，你就当我想要离开这囚笼吧。”
　　坚定的眼神让茜草心间一动，除了老主人过世那次，自己有多少年没见小姐这眼神了，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当下她也不再劝，只拍了拍穆烟波的手背，真诚地说：“小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茜草都支持您。”
　　“行了，别墨迹了。”穆烟波笑着将她推上马车，道：“从今以后可千万别再称呼我小姐了，叫阿霖就好。出了这将军府，你也不是茜草，而是我四姐穆烟霞。”
　　“阿霖……”
　　“再不回去四姐夫可要来了。走吧，事情定下来之后我再去寻你和姐夫。”
　　穆烟霞说不过她，只得上了马车，又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去。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尾，穆烟波望着天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施施然地走回后院。
　　夜深月明的，穆烟波优哉游哉地沿着池边散步，绕出枫林就感觉到起了风，她将被吹乱的鬓发别在耳后，踩着月光缓缓踏上浮桥穿出后花园，推开听雨轩的侧门，弯过曲折的回廊，密密的竹子影影绰绰发出沙沙的声响。转出月洞门，视线前方是正院湘妃竹下背对自己的颀长身影。
　　别说月色清明了，就算只有一抹暗影，穆烟波都可以认出来，那就是她的夫君，将军府的三爷楚无绪。一袭天青色锦袍，同色逍遥巾，完美诠释出芝兰玉树的风姿。
　　也无怪乎自己曾经那么迷恋他了，这样子站在月光下真真就像谪仙一般。穆烟波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番，刻意加重脚步。果然树下那人转过身来。
　　楚无绪身上融合文人的优雅和武者的英挺，那是专属于他的独特气质，让他略显张扬的面容多了一份柔和，文武皆宜。可惜这张脸这个人除了疏离的友善，再不会让她看到更多的表情。穆烟波早已明白于他，自己已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曾经天真地以为两人会随着岁月生成更深的情意，却不知情意因岁月的流逝反化为嫌隙。
　　造化弄人吗？也不算，大概本来就不合适吧。穆烟波让自己头脑中转动的想法，在三步之遥结束，同时在他身前站定。
　　“三爷。”巧笑倩兮地裣衽行礼如斯。
　　“嗯。”楚无绪点头应了，侧身让出竹下已经摆好酒具的石桌，道：“陪我在院里坐会。”
　　“好。”穆烟波与他面向而坐，桌上一把酒壶，两个酒盏，皆是上好的红木雕成。
　　落座后楚无绪亲自斟酒，穆烟波并不阻拦，只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道：“这怕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三爷亲手斟的酒了。”
　　执壶的手顿住了，面前女子笑容依旧，因背对着月光看不清她眸中的波澜，楚无绪抬眼只看到一片幽暗，摸不准她的心思，于是选择了沉默地斟完酒，静静坐下拿起酒盏，邀她对饮。
　　轻轻碰过，穆烟波将酒盏送至唇边，略带戏谑的话语沿着边缘荡漾起一圈波纹：“四年前合卺酒也是这套杯盏吧。”
　　仰头饮尽，复笑道：“三爷，有话不妨直说。”
　　楚无绪眼神从穆烟波把玩酒盏的手上移到她的脸上，能看清她唇角噙着一丝笑容。光影朦胧中淡淡的眉眼，并非令人惊艳的美女，她的鼻子不够高挺，她的眉毛太浓，她的眼神太过了然，和京师那些高门贵女比起来缺少优雅的气质，更没有闺阁小姐的文静内敛，若不是父亲的命令，他必不会娶她。幼年的相识，四年的相依换不来浓情蜜意，更换不来相濡以沫，十年的了解，两年间从甜蜜到争执乃至漠然，兜转半年的犹豫，数日的纠结在陷入一汪秋水中之后化为坚定。
　　楚无绪握紧酒盏，一饮而尽，在放下的同时，开口道：“我们和离吧。”
　　空气一滞，风带着蝉鸣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借着逆光的便利，瞧入那人的眼眸深处，是坚定和决绝，是觉悟和愧疚，却没有一丝的犹豫。穆烟波轻笑着起身，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耳边笑声不断，楚无绪这几天想过很多她的反映，独独没有现在的样子，所以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穆烟波就这么转身走回正房。
　　昕梅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打起竹帘欲将三夫人迎进去，却不料穆烟波终于笑够了，倚在门边朗声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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