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

　　云儿服了汪士铭三剂药，所受之伤已无大碍，只是精神依旧不好，整日嗜睡。第二日上灯时分，刘缈喂云儿喝了粥，等到他睡着，才命人将食具收走，他却在桌边独坐，不知想着什么。大约过了一刻钟，刘缈从怀里掏出一个鸡心荷包，将里面的粉末全数倒进桌上的香炉，一股淡淡的香气旋即慢慢散开。
　　刘缈微微一笑，从柜子里翻出夜行衣换上，轻轻推开窗户，悄无声息的飞掠出去。楼下伺候的太监、宫女和卫士虽多，竟无一人察觉。
　　他沿着王宫花园的小径一路向西，走了半日，眼前出现一带修竹，半掩着一座精致的小楼。楼前层峦青翠，一道银练似的瀑布从假山顶上挂下，落入底下一口圆形的水潭中。水潭满而不溢，想必其下另有活水源头。小楼正门上挂着一方匾额，题着“得月楼”三个字。刘缈小心伏在瀑布之旁，向下张望。只见小楼四周铁甲密布，几十名士兵严阵以待，却连一丝细微的声响都没有。没过多久，正门轻轻打开，四名卫士当先走出，随后，两名卫士架着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刘缈一见那少年的脸，心头顿时砰砰乱跳——正是他一直搜寻而不得的匈奴王子阿斯翰。
　　两名卫士和阿斯翰之后，又是四名卫士。十人围着阿斯翰走出小楼，沿着□□一路而去，其余士兵却留在原地。刘缈知道这十名卫士是刘钦极为倚重的高手，号称“十方神龙”，当下屏息凝神，等他们走出一段，才小心翼翼的从假山外侧绕出，悄步在后追踪。
　　一行人弯弯绕绕走了半日，进入一片松林后消失不见。刘缈在松林外踌躇片刻，心一横，也跟着钻了进去。这片树林长得极为高大，在密密的松针的遮挡下，林中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幸好只有一条小径，不用担心迷路。刘缈一面数着步子前行，一面留神倾听周围的动静。走出两百多步，他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松林后面竟是一大片开阔的湖面，碧清的湖水倒映着月光，将周围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一个人趴在湖边，脸朝地面，看不清楚，但那修长的身形和衣着，却正是阿斯翰。
　　刘缈的心突地一跳，顿时察觉自己有可能落入了陷阱。他正想离去，却突然觉得不对。月光下那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出事了？
　　刘缈想到这里，再也顾不得危险，几个起落飞纵过去，将人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阿斯翰。他肩上插着一柄短刀，犹在汩汩留着鲜血，再拖延片刻，必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刘缈明知只要一碰短刀，便是授人以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仍是不假思索握住短刀。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猛的起出短刀。阿斯翰肩上顿时鲜血狂喷，溅了两人一身。刘缈疾点伤口周围几处穴道，见血流顿缓，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伤药，正要给阿斯翰敷上，身体突然微微一僵。
　　“十二哥真是好兴致，”他慢悠悠开口，手下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敷药包扎，一气呵成，“这么晚了，还不安寝？”
　　“比不上十七弟，”刘钦笑着从松林中转了出来，十方神龙随侍在他身后，“这么晚了，丢下房里受伤的人，跑到这里来救另一个。”
　　刘缈缓缓起身，直直盯着刘钦，冷然道：“阿斯翰可是九哥指名要的人，有人居然敢擅自藏匿，还意图谋杀，怕是活腻了！”
　　刘钦轻轻一敲手中的折扇，悠然道：“说的对，我以前可没发现，十七弟你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话早在刘缈意料之中，他斜睨着刘钦，轻蔑一笑：“吴王，这话你就说错了。”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语气，完全不是平时的模样，甚至连声音都变了，刘钦不由得一凛：“你……”
　　刘缈大笑：“堂堂江南之主，竟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会认错吗？”
　　黑夜之中，他的笑声远远送了出去，回响不绝。园中鸟雀纷纷被惊起，冲出巢穴，在夜空中盘旋哀鸣。刘钦心里清楚，刘缈绝无这样高深的内力，眼前这个“齐王”，必定是他人易容假扮。而真正的刘缈，恐怕已经被人掳走……
　　一念及此，他惊出一身冷汗，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冒充齐王？”
　　“刘缈”渐渐止住笑声，脸上的笑意却并未收敛，甚至还多了几分冷澈与得意：“约纳斯图殿下要我转告吴王殿下，想要回您的弟弟，就拿阿斯翰王子来换。”
　　刘钦轻轻“啊”了一声，若有所思：“约纳斯图……在吴国境内？”
　　“刘缈”双眉一挑，冷笑：“吴王殿下，我现在就可以明白的告诉您，凭您的本事，是抓不住约纳斯图殿下的。您现在只需要考虑明白，到底要不要做这笔交易。”
　　“交易？”刘钦敲了几下扇子，微微一笑，“交易自然要做。以堂堂大宁齐王，换取匈奴部落的王子，怎么想都是本王划算呢。”
　　“刘缈”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湮灭。他扫了一眼阿斯翰，见他仍昏迷不醒，神色越发冷冽：“一个月后，王子的伤势应该会痊愈，那时自然有人会告诉吴王，该怎么做。”
　　“不可能！”刘钦不假思索的拒绝，“齐王身边必然有皇帝的影卫，他们的规矩是将齐王的行踪一日一报，至迟不过三日一报，一个月？只怕羽林军都杀到姑苏来了！”
　　“刘缈”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犹豫。倘若阿斯翰落入刘玄手中，再想要救他便难如登天了。他略一沉吟，问道：“那依吴王之见呢？”
　　刘钦毫不犹豫的回答：“最多两天，否则，昊京得到消息，你我都不会好过。”
　　“好！两天后，请殿下去西郊翼然亭，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您该怎么办。”
　　“刘缈”说着，伸出一只手掌，刘钦也伸出手去，两人轻轻击了三下。“刘缈”笑道：“殿下，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刘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看着银白色的湖水，缓缓打开扇子，又一格一格的合上。如此反复几次，他忽然“唰”一声的合上扇子。

　　两天后，刘钦带着阿斯翰来到姑苏西郊的翼然亭。因为阿斯翰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为了掩人耳目，刘钦和他同坐一辆大车，没有骑马。一行人到了翼然亭，只见亭中空空如也。刘钦命几名侍卫留在亭外，自己扶着阿斯翰走入亭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我听说约纳斯图和你父王的关系并不好，没想到，他还挺关心你的。”
　　阿斯翰扭过头，看也不看刘钦一眼。
　　刘钦看着他秀美的侧面和倔强的神情，不觉笑了起来：“我本以为皇帝抓你是为了北逐匈奴的大计，现在看来，恐怕……”
　　一语未完，只听远处有人笑道：“吴王殿下，别来无恙？”
　　这声音正是前日的假刘缈，刘钦知道正主到了，笑道：“多承挂念。”他转过身，只见一名身着黄衫的少年站在五六丈之外。他的身材的确和刘缈极像，但面貌却极为普通。
　　“这是阁下的真面目么？”
　　黄衫少年正凝神打量着阿斯翰，听见刘钦问话也不移开目光，只微微一笑，随即整肃面容，向左一让：“鄙上请殿下过去说话。”
　　“大胆！”刘钦的侍卫杨林大喝一声，“殿下万金之体，岂能由你呼来喝去？”
　　“无妨，”刘钦摆了摆手，“前面带路。”
　　黄衫少年引着刘钦登上亭后的小山，沿着小路走了一会，突然纵身跃起，身影在山石后一闪而没。刘钦双眉一挑，疾步追了过去，杨林等侍卫俱都大惊，连忙押着阿斯翰跟了上去。几人绕过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中间盘膝坐着一个青年，穿着一身亵衣，披着一领黑色的斗篷，正是刘缈。刘钦见他垂头丧气，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是被捆绑着，心里一惊，连忙叫道：“十七弟，你怎么了？”
　　刘缈霍然抬头，见是刘钦，顿时又喜，一张笑脸容光焕发，随即却又黯淡下去，苦笑了一声：“死不了。”
　　刘钦还要再问，忽听一人笑道：“如此手足情深，真是令人羡慕。”这话说得很轻，却清清楚楚的送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仿佛耳语一般。刘钦心里一凛，撇过目光，只见刘缈左边三四尺的地方立着七个人，黄衫少年站在左边第二，他身前是一个胡人打扮的青年，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头金发披在身后，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仿佛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他腰间左侧系着一把弯刀，双手负在背后，却横握着一柄长剑。
　　“约纳斯图……”刘钦喃喃自语。他并未看清光环笼罩下青年的相貌，但金发如丝，刀剑双绝，除了漠北剑派嫡系传人约纳斯图，更有何人？
　　阿斯翰一见约纳斯图，激动之下，竟想挣开杨林跑过去。杨林五指成爪，狠狠扣住他的肩头。阿斯翰刀伤未愈，只觉得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袭来，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约纳斯图眼见他受伤倒地，却并无焦虑或愤怒。他轻轻着晃动手中长剑，似乎在想什么。
　　“放肆！还不快放开！”刘钦斥责了杨林一句，笑道：“能换人了么？”
　　约纳斯图沉吟了一瞬，突然说了两句话。众人依旧听的清清楚楚，却相顾茫然。刘钦勉强能听出他说的似乎是匈奴语，却全然不解其意，只有阿斯翰很快的接了两句话。
　　约纳斯图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吴王殿下，换人吧。”他掀开刘缈身上的斗篷，将他向前推了一步：“去吧。”刘钦也扶起阿斯翰，将他推到自己身前。
　　两人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慢慢错身而过，刘钦看着刘缈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身边，如释重负。他伸出手，想把刘缈接过来。刘缈也是一脸激动，叫道：“十二……”
　　“哥”字尚未出口，刘缈突然感到被一股大力扯起，他惊呼一声，身不由主的向后飞跃。刘钦大惊失色，手臂疾伸，想要抓住刘缈，却终究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刘缈落在约纳斯图身旁。
　　“天蚕软索……”刘钦咬紧牙关，冷冷的挤出四个字。
　　“不错，”约纳斯图笑着收起软索，“我不敢轻易相信吴王，只好委屈齐王再护送我们一段。”
　　刘钦眼中冷光一闪：“看来和你们这些人，本就不该讲什么信义！”
　　话音刚落，旁边的山石上凌空扑下一个白影，裹挟着一团寒光，冲约纳斯图兜头罩下。那白影来得好快，约纳斯图不及拔刀，只得举起手中长剑，连鞘一挡。白衣人手腕一抖，剑身在他剑鞘上平击一记，借力跃近刘缈，左掌猛然挥出，向刘缈当头击下。掌风未到，刘缈已感到一阵阴寒刺骨，顿时僵在原地。眼见他要被一掌毙命，方惟义微微一笑，变掌为爪，提起他的后领，斜向掠出。右手连挽剑花，将约纳斯图等人的攻击尽数挡住，一边笑道：“漠北剑派的嫡系传人，居然会用……”
　　一语未完，半空中风声飒然，两枚暗器带着激烈的破空之声激射而至，直奔方惟义后心。方惟义不及多想，长剑圈转，格飞暗器，只觉得虎口一热，长剑几乎脱手飞出。他心里一凛，正要说话，一道人影接踵而至，一掌拍向他胸口。方惟义右手被那两枚暗器震得酸麻，只得放开刘缈，用左手硬接了这一掌。仓促间不及运力，只能借力向后飘出三尺，化去后劲。
　　“你还是这么护着他？”方惟义平复了胸中那股翻腾的血气，对来人笑道。他语意平和，眉宇间却隐隐透着锐利的煞气。
　　燕然挡在刘缈身前，双眉一挑，冷然道：“江南武林的地界，还轮不到你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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