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宫飞霞

　　吵架之后，是自然而然的僵持。

　　栖霞事毕思量，觉得自己冲动了些，又转念一想，伊护确有可恶的地方，左右矛盾，还是搁下来了。

　　但是伊护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如何善后。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问题是盛妃。

　　中宫。

　　这是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内室。

　　“我只有两个儿子，次子久居宫外，实际上仅剩得这一个伴在身边。”庄后缓缓地却很有分量地说，“而天子年纪日长，想过些清净时光，盛妃，你清楚吗？”盛妃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况且，你还庇护着你的家族。”庄后补充。“婢子入宫，正是为了替犯罪的父亲赎去过错。”盛妃终于开口，“婢子自然会尽力侍奉天子、王后，绝无他心。”庄后颔首：“这才是妃妾的本分。……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今日殿中无人，只有太子和你，你大胆将要说的话说个痛快，我便信你。”盛妃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端坐的伊护，良久道：“婢子有罪，王后既已知晓此事，请惩处婢子吧。”“我不会那么做。”庄后道，“盛妃，你虽然年轻，却已贵为侧妃之次，而伊护是天下瞩目的储君，我期望你们牢记各自的身份，往后思度处之。过去的事，便如朝露，让它消散了吧。”说罢，退到屏风内。

　　“盛姬。”伊护轻轻而清晰地将自己的声音送入她耳中，“我心不似当初，当初不再重现，我无法再承你好意，你要保重，勿起别念。”盛妃木木地听着，突然莞尔一笑：“多谢王后与太子劝导，婢子记得了。怨我糊涂，未见其中牵涉许多人命，还有大周的山川社稷呢！”言毕冷笑数声。正要绝席而去，门口一声：“天子驾到！”对庄后、伊护与盛妃不亚于半空焦雷，愣在原地。庄后刚来得及走出屏风，穆天子的脚步已经迈进来了。

　　他首先惊讶地看到盛妃面带悲愤，脱口问道：“盛姬怎么了？”庄后把儿子拉了拉，笑道：“盛姬来瞧我，正说到她儿时的爱物不见，伤心了好久，恰好护儿也来了，尚未叙礼呢，您又来了！”穆天子捋捋胡须：“什么爱物，值得掉泪？”盛妃隔了好一阵子：“是从前豢养的一对鸟儿，雄的……死了，剩下雌的，好生可怜！”“鸟儿？”穆天子一乐，“再配一只吧。”盛妃灰白着脸：“再配也是无益，雌鸟心碎了！”“这是从何说起？！”穆天子莫名其妙地道。他瞥见伊护，伊护保持日常的态度，但他依旧觉察到屋子里气氛的尴尬，便说：“正巧，我找护儿呢，随我出去吧。”庄后、盛妃恭送。

　　父子俩沿着湖畔的荫凉散步。

　　穆天子一言不发。

　　“护儿。”他盯住儿子。“是！”伊护敏捷地答道。“有事情隐瞒我吗？”“绝对无有！”“真的？”“真的！”穆天子又不说话了，继续前行，伊护也不接，尾随着他。“你看那城墙……一年比一年高……”穆天子停住，注视着正在修补和继续装饰着宫城的工匠的劳动，感慨道，“怕是连燕雀，都很难飞到我身边了。”伊护沉默。“但是燕雀终会飞走。”穆天子转头端详儿子，“我的肢体，我的骨肉，不会抛下我。”“父……亲。”伊护有点动情。“我想攸儿了……”穆天子叹息，眼角闪现水光，“你的弟弟。”两人勾起对远方的思念，结果穆天子挽住儿子的胳膊，像个平民的老汉絮叨了一大堆的家常。“父亲，您处理朝务累了。”伊护很少接触这样的穆天子，他猜测父亲是疲倦，请求，“儿子给您办场管弦夜宴吧。”“好。”穆天子准允。

　　青阳堂。

　　在晚夏的微凉夜风中，悠扬的丝竹声飘起来了。大殿的玉石地板倒映着五彩舞影和摇曳的灯火。天子与贵亲们举觞欢饮。

　　伊护与栖霞，冷战中还是坐到了一块。

　　庄后因为头痛发作，回宫歇息，侧妃中地位较高的姒夫人与盛妃在座。

　　一曲舞了，伊护站起身：“父王，儿臣献一位奇人上殿为您助兴。”说完击了两下掌，两名穿着百衲衣的男子土头土脑地蹭上来，不说模样可笑，单是举止先就把众人弄得忍俊不禁。“我儿。”穆天子笑了，“这是两个人哪！”“小民偃师叩拜天子、太子和各位贵人。”其中一个戴木冠的跪下行礼，指指另一个，“他是个木头做的傀儡罢了。”“哦？”穆天子童心大发，亲自跑下席将傀儡左摸摸右捏捏，“真是木头？！和活人一般无二！有趣，有趣！”偃师奏道：“天子少坐，傀儡要为天子歌舞了。”他话音落地，傀儡果然动起来，向众人作揖磕头，忙得不亦乐乎，接着一边扭着滑稽的舞步，一边用尖细的嗓子唱起歌来，同时煞有其事地模仿着座中男宾饮酒的姿势，众人哪里还忍得住，随着穆天子首先哈哈出声，一殿的人皆笑得前仰后合，直嚷肚疼，连寺人侍女也顾不上犯禁，偷偷或捂着嘴或咬着袖子笑。

　　栖霞正入神地观赏。伊护冷着表情推过一盏肉汤：“喝吧！”栖霞开始吓一大跳，既而学着他的样子推回去：“不要！”“听说你不大吃东西……”他仍然只给她侧面，“告诉你，我也没大吃。”栖霞心头潮暖，细看他，觉得是消瘦了些，便倍添疼惜，口气刹那就软了：“那你也喝。”伊护一粲，灿烂无比，趁着大家都被傀儡吸引，悄悄扯扯她的衣袖：“别生气了。”栖霞惟恐被人发现，只得应道：“哦。”

　　“傀儡要向贵人们敬酒啦！”偃师叫着，傀儡端着酒爵逐一敬献。先敬天子，再到伊护面前，一躬身：“英俊高贵的太子，请满饮！”他嗲声嗲气地说着，惹得栖霞扑哧大乐。傀儡马上转向她：“美丽的太子妃，您和太子真是这大殿的一双明珠啊，无可替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盛妃打破了玉杯。傀儡立刻过去，做个鬼脸，骨碌几下眼珠：“仙人一样的妃子，您也很漂亮，请……”他捧上酒爵，盛妃霍然起立，尖声呵斥：“大胆！竟敢调戏天子妃嫔！”向穆天子道：“这是个真人！求您将他拿下问罪！”“这……”穆天子为难，不愿意驳她面子，一挥手：“来人。”偃师不料祸事如此突兀，吓得抖作一团，申辩道：“天子，小民冤枉！这的确是傀儡，仅仅被小民用线控制。”他赶紧把傀儡拆开，着实是木块、轴轮和丝线所造，再拼完备，用线一拽，傀儡复言笑自如，宛若再生。偃师解释：“他的声音也是小民的声音。”“那就是你不逊了！”盛妃不依不饶，“求天子处这无礼之人大辟之刑！”“大辟”即是死刑。伊护闻变，奈何与己关联，不得谏阻，但目视盛妃，盛妃却傲然扭过头去。

　　栖霞出席，跪下：“父王，臣媳认错了。”穆天子正是无法交接，知道她要来给台阶下了，和颜悦色地问：“儿媳何错之有？”“傀儡和偃师，原本是臣媳觉得不错，推荐给太子，太子说父王辛苦，因此来孝敬父王，博得一哂。意外冒犯盛妃，臣媳惭愧，给父王、盛妃道歉。只盼父王原谅无辜优伶，也是父王的仁德。”“天子……”盛妃欲要争执。穆天子示意栖霞免礼：“孩子，今日本是太子和你一番纯孝，我怎会怪你们呢。傀儡很有意思，我不罚他，反赏他一匣金珠。盛妃她只是受惊了，不妨。”“父王圣明。”栖霞回答。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尽情之后，月已西沉，客人们相继辞别。殿中留了穆天子与盛妃。

　　盛妃流下泪：“天子，婢子一心服侍，也抵不过太子妃一句话。”“这是我儿的孝心，做父亲的，不能陷他到窘境，霞儿的话，是有道理的。”穆天子有点不高兴。盛妃忧虑道：“天子了解太子吗？您太信任他了……”“住口！”穆天子大怒，“你怎能妄论储君！”盛妃一哆嗦，咽下没讲完的内容。穆天子钳住她的下巴，看她好一会儿，松开，大步地走到门首：“他不仅是太子，更是我儿子。守好你的位置，今天的酒你喝醉了。”一面嘱咐等候在外的寺人道：“到中宫！”“天子！天子！“盛妃追出，穆天子早没入黑暗。她难以抑制，扑抱着一根廊柱，失声痛哭，气息缓不过来，结果引起腹中污秽翻腾，呕吐不已。

　　“唉，你是何苦。”一双手轻柔地抚摩着她的背。她朦胧中看，居然是姒夫人！“花朵样的容貌，教哭成这样。”姒夫人怜悯地说，“倒和我昔年情形相似。”“你走！”盛妃不客气地道。姒夫人不急不恼：“都是苦人儿，我能体会你的情境。我生三王子那时，也曾多了一句嘴，从此被捐弃景宫。”盛妃胸口发凉：“你胡说什么……”“我不会说了。”姒夫人笑笑，“习惯了。可你……瞧着现在的你，像是在替过去的我不值。啊，要是你心里不好受，偶尔到景宫坐坐。”“哼。”盛妃意识不清，窝着火气，“不去！”“你想和王后斗，还是太子？……你甚至连太子妃也斗不过。”姒夫人轻描淡写地说。盛妃倏地醒神，紧张而戒备地盯着她。“我等你来。”姒夫人回身，丢下这几个字，拨动裙裾，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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