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骑士

　　人们说，死神走在绿草如茵充满生机的大地上，前往带走某些到了生命终点的灵魂。穿着便鞋，不为整个世界带来死亡，也不愿白骨的寒意传染路过绿地。他衣着褴褛，手持金色的镰刀，镰刀倒悬，巨大的刀身让人牢记死亡的残酷和无法避免。
　　他拄着镰刀，停下来。微微偏过头，空洞的眼窝看不出一丝表情。嘴角却扬起，挂着诡异的笑容。
　　要和我走么？他问。残破的衣袖遮不住他的臂骨，从中透露出一股死亡的气息。
　　可以不走么？
　　那要看你的运气。他说。
　　一副塔罗牌在他左手拇指与其余四指逆向运动中展开，像大串香焦。
　　让塔罗来决定。他笑。
　　我闭眼。抽出一张。翻开。
　　死神，逆位。
　　重生与转机。

　　《伊索寓言》里，老鼠不幸被青蛙所爱。青蛙愚蠢地把老鼠的脚绑在自己的脚上。开始，他们在地面上行走，一切正常，还可吃谷子。当来到池塘边时，青蛙把老鼠带到了水里，他自己在水里嬉戏玩耍，高兴得呱呱叫。可怜的老鼠却被水灌饱，淹死了。不久，老鼠浮出水面，但他的脚仍和青蛙绑在一起。鹞子飞过这里，看见了老鼠，冲向水中，把他抓了起来，青蛙跟着被提出了水面，也成了鹞子的美食。
　　这是说，与别人关系太亲密，在灾难降临时，往往会受到牵连。
　　莫尔被我牵连，却不是因为爱。
　　根据贝利的叙述，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失血过多，几乎没了脉搏。莫尔肋骨断了三根，多处软组织受伤，在救援赶到的时候也陷入昏迷。我们直接被送到塔罗皇家医院抢救。
　　莫尔在我之前醒，来看了我一次，然后被圣杯国王派来的人接回去。伤势严重，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康复再提前成为骑士。听贝利说，莫尔被绷带包裹，精神不济，逗贝利都有气无力。第一节推算课上的预言误打误撞兑现，恋人逆位，发展暂时受阻。那大概是我推算的最准的一次了。
　　贝利的小鼻子小眼睛皱成一团，表情乖巧又无辜，连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道也不抱怨。
　　乔，以后我们还能见到莫尔吗？他问。
　　也许可以。我看着窗外。天空湛蓝，眼睛的颜色。
　　爷爷曾告诫我凡事不可强求。缘分不由人定，愿与不愿，都是虚妄。我叹气，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
　　贝利欲言又止，他难过。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整晚整晚的睡不好，手腕的疼痛真实逼厥。病痛即如此，来的沉重，不给人幻想或假设。疼醒来就仰面看天上的星星，星星明澈，像天空的眼泪。窗帘被风掀起又落下，扫在脸上痒痒的。
　　警署派人来给我录口供，几天之后提出公诉，交换生在辩护中节节败退，都被驱逐出境。外世界的交换生派遣终于被终止。罗杰说皇室早已在收集证据，这次事件只是导火索。而格雷特，听说被收回了骑士毕业证和塔罗占卜学士学位，移交到外世界。他来过医院，并没有质问为什么我会供出他，无限嘲讽的看着我。
　　罗杰配出了一份补血的食谱，隔一天端一盅红豆冰糖炖鸡到医院。喂黄鼠狼一样喂我。我抗议，我喜欢鱼。罗杰笑呵呵的驳回，鸡的营养比鱼高，你是病人，要听话。
　　至于约瑟，是他调遣救援队救了我和莫尔。住院期间他来了几次，仍旧志得意满的样子，让人觉得疏远而虚假。或许都是我的偏见，但是他已不是初见时眼角含笑的迷途王子。精于算计，老练深沉，不是我想象中王子应有的气质。因为生病免掉了屈膝礼，我乐的床都不起。人们总说只有真正经历死亡的人才会豁达，我认为大概更多的是洞悉人心后的疲于伪装的懒惰吧。
　　出院那天他把镯子拿给我。
　　镯子碎在食人树的耳朵里，割破了我的手腕。约瑟给我的，已用白金镶合。在原先的紫色里多了几分银色的精致华丽。有些东西的结局永远是破碎，不存在修复与否。那个被莫尔说和我一样特殊的镯子已经不存在，带上它我也再看不到那颗紫色的星星。
　　出院后到达芙阿姨家养伤。
　　每天在达芙阿姨的大院子里发呆和转悠。詹妮酷爱种花，花园里的花的种类繁多，既有常见的温带花种也有热带艳丽硕大的名字奇怪的花类。花圃整齐姹紫嫣红，雨前有低飞的蜻蜓流连。海伦对詹妮爱护有加，会举着大扫帚扑蜻蜓，捏着透明的羽翼把他们捧到妹妹手心。达芙阿姨的丈夫是个挺拔乐观的男人，笑容豪爽，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同时拥有一家甜点店，经营各色情侣蛋糕和巧克力。我喜欢他们的家庭日，在星期天，饭菜美味，大家还一起讲好玩的笑话。
　　我手上的绷带早已拆除。手腕破碎，缝合的痕迹丑陋跋扈，像那棵给我伤痕的食人树。食人树聋了耳朵，被送回森林，表面上好像一切不过海市蜃楼，但只有我知道，我不会忘记那个噩梦囚禁。午夜梦回，看到手腕破碎的所罗门封印刺青，和取而代之的肉色的藤蔓，我抱着手臂颤抖。
　　那根遗失在泥石流中的手杖被打包快递到我的手中。达芙阿姨递给我，我伸出右手接过。左手腕撕裂的锐痛仿佛还在。看到同样有修整痕迹的手杖，我自嘲的想大概是天意。骄傲也好，卑微也罢，束缚已然存在。
　　九月初天气凉爽下来。天空也渐见高朗。一本旅行杂志上提过一个地方，人们称它地球的轴心，海拔几千米，空气干净稀薄。在那里天空是高远的蓝，白云看起来很低。时间仍然以日出日落为单位，不曾被沙漏或时钟分割。我一度渴望那种圣洁的原始，梦想自己在连绵雪山之间仰首辽阔的的白云蓝天。在清醒的意识中追逐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矛盾缺乏说服力。
　　九月中旬收到特训委员会寄来的成绩单。每门功课的成绩都标了总体排名。除了骑技，其余的都是中下等；骑技排在倒数。这样的成绩在意料之中，但没料到的是，排练计划有轻微的改动，原定特训结束前半个月的加训的名额由原定的半数扩展到百分之六十，半数收编的计划推迟到最后的晋封仪式。我排名一百七十八，被通知可以参加最后的训练。
　　其实我的手腕肌腱受伤，握马缰拿盾牌是力不从心的事，不过我决定还是去试试。那么多能力在我之上的人被淘汰，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不能暴殄天物。
　　再回学校，毕业生离校，正规学员放假，特训队员又去掉百分之四十，一时间偌大的校园冷清无比。特训队员住我们这边公寓的人很少，委员会本来决定把人统一移到正规学员公寓那边，后来好像遭内部人员反对，所以我还住在这边。晚上下课回来，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显得格外空寂。
　　加训半个月。前六天复习先前学过的骑术，投枪和击剑等，后九天我把贝利交给罗杰，收拾行李去练习野外求生。野外求生是我出事后上的课程，当时只讲述了理论，如今才是实战训练。
　　所谓的野外，就是离学校不愿的树林。树林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既有沙地也有沼泽地，还有湖泊。单人游泳训练的时候我腿抽筋，在快到岸的时候沉了下去，幸亏有人经过把我捞了起来。捞起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路诺。路诺说我住院的时候他没去，再看到我都不好意思和我打招呼。
　　两人组合练习时我和路诺搭配。路诺如我所知，无论再小的任务都竭尽所能。他虽然容易羞怯，却有我和莫尔都没有的坚忍。
　　教官陆续宣布了一些回校参加晋封仪式的名单。他们成绩积分到了规定数额，就提前回去变身骑士。队伍人数在减少，焦急无形中攫取了大家的情绪，练习出错的人也增多。晚上路诺在篝火边发呆。他的淡黄色头发在火光中闪闪。
　　九月不是烤火的季节，但拜下午的暴雨所赐，我们成了落汤鸡。大家把火堆烧得很旺烤衣服。旁边有人在讨论沙漠中正确过滤水的方法。
　　乔，路诺问，你担心吗？
　　不。
　　已经付出这么多，如果失败……
　　已经付出这么多才不担心。
　　我很小就渴望成为骑士。七岁的时候离开家，我告诉自己可以忍受任何困难，借以驱散怯懦。乔，也许你不会明白，一个不聪明，无权无势的平民如何在贵族中坚持他的梦想。在这个说话都需要谈资的社会，那有多艰难。
　　我和爷爷一起生活，从来不考虑梦想不梦想的，爷爷也不要求我想那些，他说繁冗的东西会复杂人心，他宁可我一生简简单单。我说，我爷爷曾是隐士的族长，他提前退位，过他认为朴质的生活。熬药的季节他起早贪黑，却不是为了钱。那是一种生活，不计较得失，只为快乐。
　　乔，你真的不像一个十六岁女孩。他补充，像六十岁的隐士。
　　我笑，我的确有够成熟，丧失了作为小女孩的情怀，我自己都无奈。
　　你这样很好。他说。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圣杯莫尔和王子都喜欢你。他又说。
　　我愕然，他们不是喜欢我。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那样，同一个现象可以有不同的理由支撑，外人很难一下看破。
　　路诺抿抿嘴。他一窘就爱抿嘴。
　　听说他们都不顾一切的救你，莫尔还受了伤。他看着我，外面都这样传言。
　　你也救了我，我解释，如果你有危险我也会救你，但那不证明就是因为喜欢。
　　路诺的脸白了白，低头揪地上的草。
　　一语成鑯，乌鸦嘴，说的就是前一天晚上我说我会救罗诺第二天早晨他就掉进沼泽。

　　沼泽脱险，我们一起回来接受册封，然而受到册封的只有路诺。
　　你缺课太多，册封要延迟到完成任务归来。从扑克国回来，你就可以成为骑士。他们如是说。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主教说：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果敢忠义，无愧上帝！耿正直言，宁死不诳！保护弱者，无怪天理！ 这是你的誓词，牢牢记住！册封为骑士！
　　路诺回答：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敢地对抗□□；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人；
　　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
　　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
　　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路诺的声音干净纯粹，羞怯而坚韧，是这个年龄快乐的板式。他穿着洁白的上衣，身披红色长袍，他的红头发担保人将他的武器和防具一件一件的递给他，每递一件，都说一句祝福。
　　我终于还是没有大气到完全没有情绪。在绑马刺的时候，我悄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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