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骑士

　　童话里的舞会，莫过于灰姑娘或者落难公主一步登天的阶梯，可是我要参加的舞会却是一场实打实的考试。舞会当天的骑技课还是照旧，直到开始前两个小时我才回到宿舍急急忙忙洗澡换衣服。
　　衣服是达芙阿姨当初送我的那件像月亮银光四溢的淑女裙，可以安裙环，但我嫌累赘就省略了。鞋子是我在学校门口的一个钱币郡商人那里特价买来的橘色高跟鞋，鞋跟尖细突兀。项链耳环等首饰，都是银质，镶了打磨质朴的水钻。
　　平时我不是骑士服就是隐士服，路诺还没看过我穿裙子，来接我的时候显然还有点不适应，笑的一如既往的腼腆。贝利半真半假的贬斥我上妆的技术烂。直到出门，贝利尖尖的叫声才消减。
　　舞会厅设在学校的大礼堂。门外马车络绎不绝，好像是应邀而来的毕业生的父母。
　　一进大厅，我就稍稍屏息。比想象的大很多，穹窿般的屋顶中央挂着直径一米左右的水晶荷花吊灯，旁边的小吊灯火光盈盈，如同拱月的众星。通明的灯下共有二十几张原木餐桌，餐桌围出一块舞池，已有人自由跳舞。
　　在服务区登记领取名牌，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
　　舞会之前有针对特训生的进餐礼仪考核而且这部分时间还特别压缩为四十分钟。节奏没掌握好，我吃的无比别扭。冷菜吃的快，热菜却慢下来，主菜还没开动就到时间，碗碟就被撤去，换上干净台布，端上水果。接过旁边也一样无奈的服务生送上的毛巾，我觉得不被扣分都不合情理了。
　　八点半舞会开始，我已不似来时的兴致。模糊的视线里有五个指头扇形绕过，回过神，是路诺，他指指前面。我顺着他的食指看过去。凯瑟琳挽着约瑟的手臂进门，笑容灿烂华贵，一如主角。
　　乔，路诺的手伸过来，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可以。我笑。
　　舞池中的光线已然暗下来，我们在舒缓熨帖的音乐中跳舞。记得有人说，华尔兹的优美在于天鹅般的高贵优雅。而于我，于现在，一切不过装潢音乐的哑剧。隐约感到投来的视线，我看到约瑟以及他旁边的凯瑟琳。
　　路诺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黯然的看了看我，嘴唇抿的紧紧。
　　我们的考试项目一一考过，好与不好都只能听天由命。其实好不好我都不在乎，只要不连累路诺就行了。他一心一意要通过考核，是个执着的孩子，不应该失望。
　　终于看到莫尔，站在塔状堆起的酒杯前，往一个个杯子倒香槟。
　　忽然全场灯光全部熄灭，听见司仪说全场黑灯7秒倒计时，在这7秒内，请迅速找到自己意中舞伴，牵起他（她）的手，在7秒过后，亮灯那一刻，将舞伴牵到舞池，第一个到达的，将评选为最佳勇气奖，奖励水晶鞋一双和真情告白时间3分钟。
　　混乱出现，有桌椅碰翻的声音。
　　我被一双微凉的手拽着往舞池的方向跑。然后灯光大亮，我站在舞台上，旁边的人气宇轩昂，清亮的深蓝色眼睛，深得如同蛰伏万物的海洋。约瑟乐不可支的看到我的局促。
　　司仪审度这种诡异的场面，犹豫说，下面是三分钟告白。
　　凯瑟琳的脸已经铁青。
　　两片温热的东西贴上我的嘴唇。十六年来，我的脑子，完全，真正，停顿。对方的舌头度过来，我微张着嘴毫无反应。约瑟放大的脸近在咫尺，是事不关己的表情。
　　哗。杯子碎裂的声音。
　　莫尔的分要倒扣完了。我想。

　　我把手里的玻璃鞋狠狠砸出去，泄愤的坐在草坪上。
　　玻璃鞋是约瑟最佳勇气奖的奖品。当约瑟帮我换好鞋要拉去跳舞的时候，我回过神，撒腿跑了出来。
　　天上没有半颗星星，月亮在厚厚的云层穿梭，偶尔露一下脸。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灰姑娘的故事里，灰姑娘不得不在十二点之前离开皇宫，恢复脏兮兮的被虐待的女孩。舞会的最后一晚她遗失了一只玻璃鞋，最后因此获得幸福的爱情。但是我家的书架上，墨绿色封面的童话书有另一个名为《灰姑娘》的故事。王子对灰姑娘的坚持不过是对皇室联姻的叛逆，他们的婚姻并不比平常人圆满。麻雀进了皇宫也成不了凤凰。当了祖母的灰姑娘给孩子们讲故事，她说，梦想太多太华丽，都似海市蜃楼。幸福不是一瞬间的满足。生活，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钟声之后，马蹄声哒哒，舞会结束，人物相继退场。
　　我起身，光着脚踩在草坪上。草地柔软，触感如同精良的羊毛地毯。
　　快到宿舍的时候看到格雷特鬼鬼祟祟朝图书馆走。我再一次跟踪。贝利说的对，我对格雷特已经跟踪成瘾了。他是今年的毕业生，晋封仪式之后就要回国，直觉告诉我他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但他每次对我笑都颇为玩味，总像在算计什么。
　　图书管大门紧锁。
　　格雷特绕到南边的竹林，开了一道暗门闪进去。这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石壁潮湿，寄居了滑溜溜的苔藓。甬道的尽头是一楼大厅，他一刻不停的往楼上走。格雷特的样子没有擅闯禁地的忐忑，还有说不出的悠闲。我不太敢再跟，因为无论被校方还是格雷特抓住都不是好事。
　　格雷特的脚步声不轻不重，踩的楼梯上灰尘扑扑下坠。
　　我最终还是跟到顶楼。不见格雷特的影子，只有眼前的一扇半开的的拱形大门。推开门，室内不明不暗，蒙了一层雾一样。墙壁上方挂着装裱考究的油画，下方是汉白玉浮雕，天花板上则是精美的壁画。画按时间排布，大概是图像史料。往里走，穿过一道小门，是另一个房间。大小和外面差不多，没有油画只有一排排书架，架上书的脊背上都贴了都以S打头的标签。
　　我随意抽下一本书，还没翻开就看见书架晃动，迅速向两边拨开。然后，什么东西像蛇般拦腰将我缠住带到半空。
　　我尖叫。手里的书被卷走，抛回书架上。
　　箍着我的东西刺刺勒紧。血液冲向脑门，眼球胀痛，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图书馆居然会有食人树。
　　哈，那些人天天不给我吃饱，今天居然有美食送上门！粗噶的声音因得意而显得震颤，还是个小美人呢！看来我要祷告感恩一下。
　　食人树鱿鱼须般柔软的枝桠将我举到半空又凌空曳下。周遭蠕动的枝条，毫不留情的切割着我的视线。疼痛如同沼气池中的泡泡，一股股腾空，袭击呼吸都快承受不住的理智。
　　门口站着目光阴冷的格雷特，算计的笑容杂糅了冷酷的期待。他打了个飞吻，双手插进口袋，踢踢踏踏离开。
　　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我是一头往陷阱栽的傻兔子。
　　我都等不及了！食人树兴奋的大喊，来吧，让我好好尝尝你的味道吧。你看，我的口水都要喷出来了！
　　树顶的大黑洞果然不断涌出黑色的油脂。碗口大的瘢痕密集排布在黑洞周围，是树嘴唇的纹路。
　　书上说人被食人树吞下去一时还死不掉，要在它的腔肠里被消化，眼睁睁看自己在胃液的侵蚀下一点点融化。血肉剥离，剩下森森白骨。
　　爷爷。达芙阿姨。莫尔。贝利。罗杰。
　　我们将无法再见。
　　生死本来就如此无常，只是太安逸了，我忘记了危险，也丢掉了告别。

　　囚禁。
　　巫婆陷害的王后常常被猪油蒙心的丈夫囚禁于尖尖的高塔中自生自灭。王后善良，神派遣天使化作鸽子送食物维持王后的生命。
　　我不是王后，也不想自诩虔诚善良。我没有死，因为我的镯子。
　　那天就在要被塞进食人树大嘴的时候，我的镯子倏然紫光大盛，燎的它满嘴水泡，树浆断线似的往下掉。现在镯子的光芒已经敛去，但紫光幽幽，仿佛警告。食人树的几个枝桠也在那次烧焦，白天他赍恨的瞪着我，晚上才掩饰不住疼痛的呻吟。他再不敢靠近我，不过封住了门，阻断了我逃跑的路。
　　持久战。我苦笑。嘴里应景的很苦。上火了，空腔溃疡严重。
　　已经两天，滴水未进。我觉得就算食人树把他那些缠在门把上的树枝挪走，我都不一定有力气逃出去。
　　远处的操练场上，比武大赛进行的如火如荼。我听到号角喑哑的嘶叫，好像身临其境，目睹骑士队伍间的厮杀。宝剑破空，重重刺过去，杀气却被挡在盾牌外。那样的盛况，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荣耀的冠宇加诸获胜者的头上。欢呼，尖叫，排山倒海。漂亮的女骑士献上甜美的香吻。浮华流水。生生不息。
　　想象不过虚妄。现实的苦悲还岿然不动。
　　日出日落。般若波罗。
　　任何时候都上演着生生死死合合离离。只因被隐藏，所以遭忽略。
　　此喜彼悲，不过见与不见。

　　乔！……
　　或是幻听，我又听见莫尔的声音。闭上眼睛，睡着了时间会好过。
　　真的是，莫尔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细听。试探的喊声就在门外。
　　莫尔！莫尔！我喊，动了动身子，脑子嗡嗡作响。
　　脚步声靠近，推门。
　　食人树树干上的棕黑色的眼珠转了转，形容诡异。他猛然抽回那些恶心的枝桠，然后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一把击向门口的人。
　　嗷！粗噶的吼叫。
　　莫尔持着宝剑抵抗食人树的攻击，他的脚下躺着一条被砍断的树须，树浆淌了一地。
　　乔，快走!莫尔喊。他快招架不住。
　　走？食人树恼怒嗤笑，她站都站不起来了，要怎么走？
　　食人树的一股树枝从后面击落莫尔手中的剑，瞬间，莫尔溃败，被卷起。
　　你不能吃我们，我们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莫尔挣扎。
　　契约里，你们的王子给了我杀掉一切闯入者的权利。食人树狞笑，凸起的鼻子气息粗重。先让你断几根肋骨吧。
　　莫尔惨叫。
　　我艰难的站起来，悄无声息地从侧面靠近那棵该死的树。
　　树的耳朵。
　　我把手捅进去。树的耳朵。不知会不会被我捅坏。
　　手腕一疼，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掌流到指尖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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