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非阑珊

作者: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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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公子


      铭璟回到宫中,就被请到甘露殿,是皇帝内殿读书之处。

      铭璟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幼时每每在此为眼睛疲劳的父皇念奏折,承欢膝下。然而前年大殿下远赴荆州,皇后对他态度从冷冷淡淡到挑刺不断,父皇也一夜之间疏远了他,从每日必到到偶尔父皇有正事相询时才让人请他来。

      铭璟年岁尚小,虽然并不懂其中曲折,但也隐约明白皇后应该扇了不少枕头风。让宫中人都看不明白的是,大殿下二殿下都由皇后所出,相差不过五岁,皇后却喜爱大殿下,对亲生的小儿子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也让宫中传出“二殿下是野种”的流言来。以前皇上偏爱幺儿,铭璟日子过得舒坦。这两年皇上也不再时时关注他,铭璟在宫中的日子也有些难过。

      这些想法在铭璟脑中转过几圈,直到他见到明黄衣角,立刻跪地行礼。

      “起来吧。”刚下朝,还穿着朝服的铭清道,铭璟抬头一看,发现父皇面上含笑,神情温和,不由内心一阵激动——他好久没见父亲如此和颜悦色了。

      铭清面白少须,谦谦君子态,声线柔和,多年身居高位让他更加注意仪态,举手投足不怒自威。他此时却如一个寻常父亲一般,关切询问:“昨晚怎么没回来?”

      铭璟一心要把自己掉坑里的事情瞒下来,笑道:“我昨日到郊外游玩,走岔了路。眼见城门闭门时间都过了,索性找了户人家住了一晚上。”

      铭清追问:“那户人家如何?对你怎么样?”

      “都是好人,很热情。”铭璟不知怎的,“是凰家人”在唇舌间绕了两圈也没出口,正犹豫之时,铭清却抢先说话,倒让他暗舒一口气。

      铭清道:“听公公说,你与那户人家交了朋友?”

      铭璟点头,怕父皇责怪,忙道:“他们是大户人家,礼数周到,性格也好,儿臣……儿臣这才与之交往。”

      铭清倒微露笑意,拈须道:“你久居宫中,少有同龄朋友,与之交友也是好事。”

      铭璟心头一安,笑道:“是。”

      铭清思忖片刻,又道:“还有七日便是大典,你功课不错,索性这七日给你放放假,你也可以出去找那几位新朋友玩玩。”

      铭清不敢置信地抬头,见父皇没有说笑的意思,大喜道:“谢父皇!”

      铭璟为免父皇怪他爱玩耽误正事,回到宫中就装模作样看了一下午书,晚间又乖巧地去向父皇母后请安,父皇同大臣有正事商量,母后如往常一样冷淡应付,倒是几个宫女太监公公给了他不少零嘴。

      第二日,铭璟便坐着轿子又去了“农户人家”。

      这回一到正门口,就看见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一头小辫,颇有南地风格。

      铭璟怕让宫里人知道凰家的事,忙说:“我自己进去就行。”不顾宫女阻拦,下了轿子直奔大门而去。

      铭璟一下轿子,两个南地大汉的目光就扫射而来,有如实质,他走到近前,拱手道:“在下冲,冒昧拜访珊小姐。”

      大汉在门上扣指三声,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管家模样,面上带笑,口中道:“原来是冲公子远道而来,快请进。”铭璟随他进府。

      今天府中有了人气,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多了不少,都是束带短打的扮相,看上去干净利落,好似进了镖局一般。虽然人来人往地穿行,但秩序井然,下人们见到管家和铭璟都沿边垂首站立,直到两人走过才接着干自己的事。

      铭璟心中暗道,这位管家治下有方,颇有威信。

      管家将铭璟带到一间书房,为他呈上茶水,笑道:“珊小姐正在府中练武,小半个时辰即好。冲公子可以在此稍后。”

      铭璟本想直接跑去找珊,但管家垂立一侧,并未走开。好在过了一会儿,一位丫鬟来汇报事情,管家听完,打量铭璟两眼,客气道:“铭公子,我有事先行,您若有何吩咐,招呼这些丫鬟便是。”

      铭璟乖巧点头。待管家走后,眼睛滴溜溜一转,放下茶碗便出了门。

      他都没意识到,在凰府,他的行径一反贵公子的矜持,大胆直接了不少。

      铭璟顺着走廊往府内走。这个民间小院外表看去并不起眼,内里却大有乾坤,纵使铭璟转过不少府邸的后花园,这里回环曲折的长廊还是让他有些绕不出来。

      铭璟顺着隐约的呼喝声向东而去,转过一扇石门,就看见一片巨大空地,五行五列精瘦汉子,全都□□上身,扎着马步,双手上抬举着石头,汗珠像雨水一样扑棱棱落下。

      铭璟看得几乎呆了。

      忽然听见一声“什么人!”二十五个汉子齐刷刷看向铭璟,目光如炬,一杆长枪刷地飞来,正正好落在铭璟右脚前方一寸之地。铭璟一瞬间冷汗布满后背。

      他惊惧抬头,就见方阵前站着一个冷面女子,似乎是领头人。

      铭地不兴武风,习武女子更是少见,习武女子成为这个凶悍方阵的领头人则闻所未闻。然而借着长枪之威,铭璟半点轻视之心也不敢有,避开女子冷凝目光,礼数半分不少:“在下冲,来此拜访珊小姐的。见这里园林奇异,便多走了两步,没想到冲撞到习武之处,有所唐突。”

      习武女子冷哼一声,“擅闯武地,一句‘多走两步’便想推脱,这是什么为客之道?”

      她一面说,一面缓缓走来,威势大盛。铭璟一被她气势所摄,竟不敢后退,呆呆地看她走近。

      “临!这是我的朋友!”凰珊不知从哪出现,伸手就把铭璟拽到身后,挡住凰临视线,她语气颇有不满:“你指着我的客人一顿骂,这又是什么道理?”

      铭璟从未如此欣喜珊的出现,他看向临,黑发女子脸上虽有颇多不赞同,但终究是抱拳行礼,“是我唐突了。少……小姐见谅。”

      凰珊却不作罢,一侧身,让出铭璟,命令临道:“向冲公子道歉。”

      凰临吃了一惊,看向第一次摆出少家主派头,以势压人的凰珊,终究不知是懊恼还是欣慰,向铭璟道歉:“冲公子,在下刚才言语鲁莽,多有冲撞,还望见谅。”

      铭璟还礼。凰珊这才满意,向临说:“你回去带兵吧。”拽起铭璟,“走走,我们换个地方玩。”

      铭璟最后看一眼战士们。刚才三人交谈,那些汉子除最开始看了一眼铭璟外,俱都默不作声,连身形都不曾晃动过。纪律整肃,竟至于此。

      他神色复杂地瞥了眼凰珊。纵使年岁尚小不理军事,但他总是知道,自家威风凛凛的禁卫军,可比不上这群小院里的壮汉。

      两人又顺着七弯八拐的回廊走了一会儿,路上见到的丫鬟小厮都侧立,口呼:“少小姐。”

      直到看见一间书房,凰珊眼睛一亮,“到了!”便急匆匆跑去。

      铭顺宫的规矩是步从容,见尊长时进必趋,这会儿在书房前,凰珊姿态随意,铭璟有些不自在。
      书房正中站着一个高瘦长者,白须飘飘,手握书卷,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老者看到凰珊跑来,正欲露出微笑,却一眼瞧见后面仪态端庄的陌生公子,立时脸一板,“站住,礼仪课是白上了吗?”

      凰珊生生刹住脚步,无缝切换地完成小跑到行礼的过程,潇潇洒洒地致歉:“见到夏先生太激动了,学生拙劣。”

      铭璟走上前,向夏大学士行礼,报上名号,余光瞥见端坐桌前写字,见到他两眼放光的冰和夜,不知为何心头有种不好预感。

      “‘进必趋,退必迟’,‘不学礼,无以立’。你们该好好学学冲公子。”夏大学士道,非常自然地指示铭璟:“冲公子,去指导指导我这两个愚钝徒儿的字。”

      一来便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被榜样教育,继而又要上书法课,铭璟一脸懵逼地走到桌旁,就看见两张不忍直视的大字,结构松散,鬼画符一般。

      铭璟不由脱口而出:“写的是什么!”

      他皱起眉头,但仔细观察,却发现字的笔画都对,起笔提,中锋稳当,收笔回钩,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但合在一起就惨不忍睹。

      铭璟低语:“循规蹈矩,不出差错,然而不见字形不见字骨,临红描帖,五岁小儿所为。”

      夏大学士露出一丝兴味,循循善诱:“还有呢?”

      铭璟端起砚台细嗅,又执笔写了几个字,点评:“上好的松烟墨,上好的生宣,上好的羊毫,然而都不适合初学者。生宣吸水性强,墨不浓容易化开。羊毫过软,难以掌握笔力。初学者使用,稍不留神便横竖歪扭,不成结构。”

      夏大学士铺开一张新纸,说:“话是如此,公子不妨写两个字看看?”

      铭璟也不客气,坐在桌前,笔尖蘸饱墨,小刮两下,提笔便写了八个正楷小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夏大学士细细一看,抚掌笑道:“墨色匀称,不透不散。结构紧密,排列齐整。稍微有些‘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意思。小小年纪,笔力老成,冲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边上三人诧异地互相看看,夏大学士标准奇高,这次不吝夸奖不啻于开天辟地头一回。

      夜挤眉弄眼,小声道:“我们可解放了。”

      被夏大学士逼着已经写了三个时辰大字的冰和夜,齐齐长出一口气。

      铭璟抽空看了眼三个小伙伴,心有灵犀地放慢语速,和夏大学士热烈讨论开来。

      铭璟耗完计划内的学习时间,凰家三子就眼巴巴地望向书房外头,一副心都飞了的模样。夏大学士觉得好笑,他好为人师却也并不古板,大手一挥就让他们去玩了。

      凰家三子就带着贵公子习气未改的铭璟出去“采采风”。夜自告奋勇,先教铭璟玩打水漂,扫过河边一溜儿的鹅卵石,捡起一个薄片状的,掂了掂,手腕用力投出,轻灵的石头蜻蜓点水而过,十个圆圈圆满地漾开。

      凰珊嘲笑道:“你是不是饭没吃饱啊?”一发力,就打出十二个来。

      铭璟觉得有意思,也像模像样地选了块薄薄的纸片状石子儿,狠命一扔——石子儿重重地沉入水中。

      凰珊大笑不止。夜对新伙伴表现出十二分的友善度,手把手地教铭璟。

      铭璟学得很快,几个来回就能打出六个水漂。但比起拿举水缸当家常便饭的凰珊来说,腕力略差一筹,气得郁结在心,暗自下决心回去要好好练练体术。

      三人玩累了,才意识到冰没参与,找了半天才在不远处的浅滩看到挽着裤腿,提着渔网,弯腰低头专心致志兜鱼的冰。

      铭璟笑眯眯地起了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缨。”

      他本意为笑冰似渔夫,岂料冰稍稍抬头,不骄不躁,随口应和:“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风华绝代,初现端倪。

      铭璟被这场景镇得一愣,隐约感觉到某种宏大气度,却没能抓住。另两个小伙伴已经无知无觉地跑上前。

      凰珊大呼小叫:“冰你抓住什么了没有?”

      夜直接就踢掉鞋子跑进水里,赤足噼里啪啦溅起一路水花,揽住冰的肩头才稳住身体,伸头探脑地往渔网里看。

      他这一闹,鱼全跑了。冰却不自觉带着略显宠溺的笑,一边扶住他,一边解释:“动作小一点,有条草鱼被困住了。”

      铭璟远远看两人互动,不知为何心头有些遗憾,但听到有草鱼,少年心性也就把那一丝情绪抛诸脑后,跟着上前:“有鱼了吗?”

      渔网里是一条乌黑的鱼,在水中还显得安分,冰把麻袋大小的渔网提起来,那条草鱼就立刻剧烈挣扎,水花四溅。

      凰珊当即就伸手往渔网里抓,他眼明手快,一下子就抓住鱼身,哪料鱼一个扑腾,滑溜溜地钻出她手心。

      冰被逗得一笑,索性把渔网倒着往岸上一丢,那只两手掌大小的草鱼就落到了鹅卵石滩上,当即就激起三声惊叫,就连还在嫌弃草鱼腥臭的铭璟,都迫不及待上手抓了。可惜那命途多舛的草鱼最后还是被凰珊抓住,她手捧草鱼,像个得胜将军一般骄傲。

      四人商议一会儿,一致同意就在这鹅卵石滩上烧了这只草鱼。于是,凰珊和夜娴熟地出去找能生火的柴火,一看就是分工合作过多次。

      四人选了一块干燥空地生火,冰老道地剖鳞,掏肚,用一种辛辣香草擦遍鱼身。珊伸手接过鱼,将鱼分成四块,串上竹签,又递还给冰。冰从怀里掏出几个瓷瓶,给鱼加料。

      话本里的装仙丹灵药的瓷瓶形象在铭璟心中破灭。又不是第一次幻想破灭,铭璟接受得很快。

      鱼肉被火烤得发黄,微微传出焦香,四人本来都不是很饿,这时候也馋虫上来,望眼欲穿地等着四串鱼肉。

      第一串分给铭璟,他正慢条斯理地吹凉气,就看凰珊直接上嘴咬了一小口。

      夜追问:“怎么样?”

      凰珊一边吹气一边吃,完全顾不上回答。

      铭璟放下心,小小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称赞:“鱼肉紧实,入味三分。”

      冰谦逊笑笑:“今天调料没带全,不然还会更好吃。”

      珊不吝夸奖:“冰,你要不去开家酒家吧?我给你出本钱,每天吃到你做的菜就行。”

      铭璟道:“冰才不会受你蛊惑——我出双倍价钱,你留在铭城开酒家吧!包你在铭城畅通无阻!”

      他此言一出,夜还无所知觉,冰已经微微一愣,凰珊直接问出来:“冲,你是什么来路啊?”

      铭璟四两拨千斤,神秘一笑:“过几日你们不是要去大铭殿参加宴会吗,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伙伴们谁都不愿用一个身份问题打破此时的和谐,便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继续吃吃喝喝玩玩。

      铭璟当天回宫吃晚饭,跟父皇汇报自己跑到河边抓了一条鱼。

      第二日回宫汇报,自己亲自设下一个陷阱。

      第三日回宫汇报,陷阱困住一头松鼠,嫌没二两肉就给放了。

      第四日回宫汇报,学会了在树上做吊床。

      第五日……铭帝以宴会还需再做最后准备为由,让铭璟留宫帮忙。不过老太监猜测,皇上大约是怕铭璟下回要汇报已经学会泰山攀援了。

      这般拖延两三日,便到了入宫大典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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