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非阑珊

　　铭璟的呆滞状态一直维系到吃早饭的时候。

　　他本以为就是大家坐桌前谈笑风生，小厮们把流水菜肴端上桌，就像他在铭府里的那样，只是那时陪他吃饭的只有站着的仆人，这时陪他吃饭的是同样身份尊贵的凰家人。

　　哪料夜把他安顿上桌，就开始布置碗筷。凰珊去洗澡换衣服，凰游和冰不知道去了哪里。

　　铭璟好奇询问，夜不在意地说：“师傅在教冰烧饭呢，锅里的粥很早就焖下去了，这会儿应该好了，等不了多久的。”

　　铭璟今天的三观已经被震碎，也不在意多碎一点，问：“居然是他们俩烧饭？”

　　夜想到冰在那次丛林奇遇后，外出最爱蹿厨房，偷学大厨手艺，不由笑起来：“没错，他们喜欢。”

　　一辈子都没因喜欢做什么事的铭璟，茫然了。

　　很快，凰游就端了一盆白粥来，冰跟在后头，一水儿清淡小菜，配白糖细盐酱油醋。

　　夜招呼铭璟：“南地吃法，喜欢白粥加糖配小菜，你试试合不合口味。”

　　铭璟尝了一遍小菜，赞赏：“味道不错，和御膳有得一比。”

　　冰抬眼打量他一下，铭璟连忙补救：“我之前去过宫里。”

　　冰没说话。她盛了四碗粥，各加一勺白糖，在给夜的那碗里又多加两勺。

　　夜还不满意：“不够甜！”

　　凰游叮嘱冰：“你别太惯着他，等下长蛀牙了要他好受！”

　　冰思忖着点点头，又用小勺勾走糖堆的尖。

　　铭璟问：“凰珊呢？”

　　凰游道：“她回去睡觉了。放心，午饭前绝对能饿醒。”

　　放心？放谁的心？那个名不副实的纨绔子，睡死算了！铭璟戳粥的动作恶狠狠的。

　　饭毕，三人闲坐聊天。铭璟忽然想起来还没通报过自己姓名，然而场上三人用“公子”称呼他无比自然，完全忘记了礼数，于是只好自提话头：“三位可称我为冲。”他用的是大哥铭冲的名号，谅这里的人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夜道：“冲公子，下人们全出门了，过个几个时辰就能回来，你这给家人通信要是急的话，我就当一回信使。”

　　铭璟摆摆手，“不急不急，慢慢来。”反正回去也挨骂，早挨骂晚挨骂都一样，甚至或许皇后殿下都不在意这件小事。

　　凰游道：“冲公子，珊儿刚刚累狠了，也没能向你好好道歉，我在这儿代她向你道歉。”

　　夜笑嘻嘻地接上：“何况她根本没学会做陷阱的诀窍嘛，要是真猛兽可困不住。”

　　铭璟刚想拱手道“没事”，就听一声稍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怎么可能！十来岁的人都能摔晕，老虎豹子来了自然也出不去！”

　　夜调侃：“你可都说了是摔晕哪，没摔晕这位公子早就自己出来了！”

　　凰珊仍在争辩：“我赌他没摔晕也得在泥坑里呆一晚上！”

　　铭璟忍无可忍地回头看去，一晚上没睡蔫头耷脑的凰珊才用她迟钝的脑子转动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话不看场合，诚恳道歉：“这位公子，对不起。”

　　与此同时，深觉丢脸的凰游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一副煽风点火的架势：“这道歉可不诚恳得很那，是不是，冲公子？”他向着铭璟说话，目光却落在珊身上，珊的脑袋更低了一点。

　　铭璟不知是被珊刚刚一言两语激起了好胜心，还是对珊英雄情结破灭的复杂感情，看着凰珊就心头火起，不怀好意地一笑：“既然珊小姐认为我爬不出泥坑，不妨我们来比试比试。”

　　凰珊运功一晚上，刚刚也就囫囵睡了两个时辰，饿醒了才跑来，没想到一来就要比武，当场眼前一黑，“这……”

　　铭璟抢在她想出推辞前激将：“早听说凰珊武学天赋过人，璟……冲很想领教一二。”虽说凰珊声名在外，然而她此时又累又困又饿，铭璟对赢她还是信心十足。

　　凰珊最吃激将，当即豪迈应承：“那是自然！走！”

　　两人对视一眼，铭璟眼带火焰，敌意满满，凰珊虽有些莫名，但凰家人从不怕没有战意，居然也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铭璟出门了。

　　余下三人在原地，默默对视一眼。

　　夜端起桌前的瓜子罐，冰跟着拎起茶壶。

　　凰游愕然：“这是做什么？”

　　两声铿锵有力的回应：“看戏!”

　　花园里，一东一西，相隔五米，各自起手式。

　　凰珊前后脚错开，上身微弓，双目紧紧盯住对手，整个人呈蓄势待发之势。铭璟虽然姿势相似，但注重风度仪态，长身玉立，下盘显得不稳。

　　这一点不说逃不过凰游的老辣眼睛，就连对体术有天赋直觉的夜也是一眼就高下立判。

　　凰珊自知体力不支，先发制人，直拳而上，不待招式用老，化拳为抓，抓住铭璟格挡的手腕。铭璟急速一扭胳膊，同时腰胯发力，左腿携抽鞭之势而来。凰珊来不及走位，硬受一击。

　　前几回合两人势均力敌，凰珊还稍显下风，让观战三人有些吃惊。

　　凰珊吃下几击后章法不乱，很快就寻隙出拳，铭璟猛地侧头，脆弱的下巴堪堪避开，左肩就正面扛下，一时竟连退三步才化解力道。

　　凰游轻叹可惜。这少年公子招式正统，然而身材偏瘦，抗打击能力显然和珊有一段距离。

　　“咔嚓”，凰游一个激灵，还以为凰珊的一脚把少年踢骨折了，却见两人打得正酣，毫无异状。又是“咔嚓”一声，凰游深吸一口气，侧头，果然看见两个不省心的弟子一人一把瓜子磕得正欢。

　　夜注意到凰游眼神，殷勤地递过来：“师傅，紧张就磕两下。”

　　交战中的两人偶一停歇，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咔嚓”声。凰珊深恨他们隔岸观火，铭璟气苦他们看轻自己，于是再一次两人目光碰触，那已是杀气腾腾。

　　勾拳，格挡，格挡无效，抓衣领，顺势前扑，两人双双滚在地上。扯衣服，摔跤，抓头发，太有失风度了！可是……挠痒痒？

　　吃瓜群众三人组三脸懵逼。

　　铭璟一边挠痒痒一边大声喊：“你服不服！”

　　凰珊从抑制不住的笑声里憋出两个字：“不服！”她狠命一个鲤鱼打挺，扑在铭璟身上，压住他的手脚更大声喊：“你输了！”

　　铭璟突然一个猛抬头，额头撞到凰珊鼻子，笑得畅快：“你才输了！”

　　凰珊捂住不停流血的鼻子，斜眼打量那模样白白净净乖乖巧巧的公子哥儿，体会到人生中最耻辱的惨败。

　　回房休养的凰珊昏睡到晚间才醒，还是被一阵饭菜香气给叫醒的。她睁眼一看，就见那内外矛盾的公子哥儿笑眯眯地看她，顿时九分睡意吓跑了七分，大叫：“你干嘛！”

　　铭璟让出身，露出身后桌上精致的三碟小菜和一碗白米饭，笑道：“这菜已是热了两趟了，我好心给你拿过来。”

　　凰珊狐疑地看他一眼，笃定他也不敢下毒，便翻身下床。却见铭璟迅疾转身，背对她，一愣：“你又做什么？”

　　铭璟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姑娘，非礼勿视没听说过吗？快穿上外衣啊。”

　　凰珊瞧见铭璟耳朵根儿都粉了，也是觉得好笑，大大咧咧地披上外衣，嘲弄道：“你们铭地规矩还真多，照你这么算来，你这算不算是擅闯我闺房啊？”

　　她浑不在意，铭璟也不好意思做小儿女态，别别扭扭地坐下来，看凰珊大快朵颐，筷子使得风生水起，跟有人抢饭似的。

　　铭璟忍不住劝：“别吃那么快，消化不好。”

　　凰珊筷子微停，又向着一块红烧肉而去，颇为不屑：“我打小跟着兵士混，听说过抢饭慢吃不饱的，没听说过吃太快拉肚子的。”

　　铭璟更不屑：“乡野武夫！”

　　凰珊更更不屑：“膏粱子弟！”

　　“你不也是贵胄出身？”

　　“你不也会下里巴人的功夫？”

　　对骂两句，双方达成初步共识，各自轻蔑地冷哼一声，甩对方一个后脑勺。

　　凰珊一碗饭下肚，心情变好，看铭璟脑袋还没转过来，大度地给个台阶下：“你今天的功夫真不错，挠痒痒撞鼻梁这两手跟谁学的？”

　　对手服软，铭璟不好意思不回应：“我哥。”

　　凰珊好奇：“你跟你哥经常打架？”

　　铭璟一面回忆，一面说：“我和我哥小时候跟一个老师学武，他个子高力气大，学会什么新招式就喜欢往我身上使，我打不过他就耍赖，躺地上不起来，后来学会挠他痒痒，他只能认输。”

　　凰珊客观评价：“仗着人高马大欺负人，都是耍流氓！”

　　铭璟想起以前，倒笑起来：“也不是在欺负我，他都不敢下狠手，真弄伤我了总是跑去偷伤药给我……哦，伤药是有定额的，拿去要报备，他怕父亲知道我们打架。”

　　凰珊咬着筷子，听得认真，追问道：“现在呢？”

　　铭璟笑容一淡，“他去了外地，我们也很少见面了，生疏了不少。”

　　凰珊道：“有个哥哥总是不错的，我没有兄弟姐妹，平日里想欺负人都找不到对象。”

　　铭璟问：“凰家跟你同年龄的不是挺多嘛？”

　　凰珊精准总结：“要么太蠢，要么太弱。碰上冰和夜两个可以玩的，一个我打不过，一个我玩不过。”她没意识到铭璟语气里对凰家情况的了解。

　　铭璟来了兴致：“你很会玩？手指速算会不会？”他竖起两根葱白食指。

　　凰珊从善如流，也伸出一根食指，碰了一下铭璟的食指，然后一变成二。

　　两人越算越快，出手如电，最后铭璟算错了一个数，败了。

　　铭璟不服气。两人又玩了猜丁壳，出谜语，摇骰子等等，有输有赢，不分伯仲。

　　虽然时辰已晚，但两人谁也没叫停，最后不知怎地，双双倒床上睡着了。

　　第二日铭家来人，低调接走二殿下时，不知铭璟底细的凰珊颇为不舍，叮嘱：“常来这里玩啊！”

　　老太监在轿子里看得清清楚楚，欣慰于自家殿下找到了同龄小伙伴，道：“这公子礼数周到，是大户人家出身，就是那顶草帽有些不伦不类。”

　　铭璟无言，默默地从轿子窗口最后看一眼“公子”，凰珊冲他展颜一笑。

　　铭璟忽然一时又喜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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