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非阑珊

　　铭璟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都一个晚上了，师傅怎么还没消气……”“活该，你别替她说话。”“……你确定你不是为了珊没带着你一起做陷阱，到现在还记恨她吗？”

　　接着是有人起身走动的声音。一阵刺鼻药香。

　　铭璟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贴上自己额头，他眉头一皱，想要躲闪。然而那人动作轻柔，在额头上轻轻按动。

　　铭璟勉力想睁开眼，就看见一对黑亮眼睛。那男孩惊喜笑起来：“你终于醒啦！珊那家伙总算不用扎马步了！”又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先别大声嚷嚷，等她累趴下再说。”

　　铭璟听不大懂这男孩说什么，但他善意的微笑让铭璟莫名好感。他小声问道：“这是哪儿？”

　　夜道：“你摔进抓野兽的陷阱里去啦，睡一个晚上了都。”

　　铭璟微微点头，忽然瞪大眼，大叫：“一个晚上？！”

　　夜连忙使眼色示意他小声点，然而铭璟没时间管了，伸手拽住夜的袖子：“你是说，已经过了一个晚上，这是第二天？”

　　夜有些莫名，点点头说：“是这样没错。你是不是怕家人着急啊？你告诉我你家地址，我派人去联系，你先在这里安心休养几天，撞到脑袋可不是说笑话的。”

　　铭璟满脑子的“完了完了完了”，听着夜的话稍稍平静一点，说：“我等会儿写封信回去。”到时候大概是八台轿子过来了，希望这户人家不要太惊讶才是。

　　想到这里，铭璟有空打量了一下夜。这男孩肤色偏白，并不像是下地干活的样子，身上衣服颜色素净，料子很好，看来像个呆在郊区的地主少爷。

　　他这厢打量，夜也心直口快地问：“你是不是哪家逃出来的少爷啊？”

　　铭璟悚然一惊，嘴比脑袋快：“你怎么知道？”

　　夜眨眨眼，笑：“你不熟悉乡间常见的陷阱，有警戒线也能冲进去，显然住在城里。你里边衣服面料比外衣好了不止一点，并不愿别人发现你的身份。”他拿起桌上的玉佩递过去，“喏，差点儿就丢陷阱里了，你好好拿着。”

　　铭璟心情复杂地接过，又看了这样子比自己还小，却意外心思细腻的男孩一眼，道：“我想起来走走。”掀开被子，注意到衣服被换过，倒吸一口冷气，“谁帮我换的衣服！”

　　夜扶他起来，“叫了个小厮换的新衣服。你的旧衣服脏了，洗掉了。”他对衣服新旧无所谓，有穿的就行，但也对这些大家少爷可怕的洁癖表示理解。

　　铭璟本来想表示难以忍受，然而这套新衣服面料出乎意料的柔软，白底薄丝，袖口压着密密的金线，设计不凡，就连他这宫廷出身的皇子都忍不住悄悄用手捻了捻衣服，话出口成了：“……这是什么料子？”

　　“好像是新出的料子吧，福叔送来的。”

　　铭璟暗忖这家人可能有涉足服饰生意，走了两步，忽然伸手一指桌上的瓷碗：“这像是前朝龙泉窑出的样式。”

　　夜：“……什么窑？”

　　铭璟已经忍不住上前细看了，摸着碗口细线和碗底有艺术感的裂纹，激动道：“这一套龙凤呈祥是龙泉窑少有的花色艳丽的瓷碗，一共五只，都是御用的，我到现在也就见过三只，每只碗的花纹都有少许不同。我猜这是一批烧制的次品，才能流传民间。”铭璟回头看他，眼睛闪闪发亮：“次品也价值极高，你出多少价？我买了！”

　　夜一头雾水，说：“这很好吗？”

　　铭璟简直要跳起来了，“岂止很好！价值连城！”的断语就要出口，生生把它压住，装出一副“我只是有一点感兴趣”的杀价样子，矜持道：“虽是次品，但模样不错，值得一收。”

　　他这一点从卖菜小贩那学来的经验，在夜眼里根本不够看，但夜知道珊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便替人大方：“那送你便是。”他心想，凰珊把人撞得昏迷一晚上，别说一个瓷碗，就是把所有瓷碗都送了也应该。

　　铭璟深深吸了一口气，近乎隐忍地看了夜一眼，爱怜地摸了摸瓷碗，心道：这家主人不识货，没关系，我就做个伯乐。

　　铭璟跟着夜出了门，才注意到这个地方挺大，他们所在的房间前是个小院落，一道回廊通到外头。顺着回廊走出几步，还有个袖珍的人工池和亭子。

　　铭璟正赞叹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回廊花纹细致，廊灯样式偏南地风貌，别具一格，扶手靠椅更是……咦？挂着件衣服？

　　他目光顺着看去，第二件、第三件……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扶手上居然挂了二十几件花花绿绿各不相同的衣服！

　　注意到铭璟神色不对，夜解释：“总有武夫在这里练武，洗漱房挂不下那么多衣服，也只能放这里，还能晒晒太阳。”

　　夜面色如常，铭璟只想抚额叹息，暴殄天物啊！这这这都是什么暴发户品味！武夫！俗人！俗不可耐！

　　铭璟忍耐着问：“平日里，武夫很多吗？”

　　夜轻快回答：“喏，那头就有两个。”

　　铭璟看去，只见两个着青衫的人相对舞剑，一位身形修长，舞若翩鸿，剑法大开大合。一位出剑极快，干脆利落，收招流畅，毫无凝滞之感。

　　铭璟看得目眩神迷，不由得轻声赞叹：“好招式！”

　　他出声，那边人便停下来。两人都戴样式独特的宽檐帽，将头发遮住。高个子男人清俊洒脱，行礼道：“可是那位公子醒了？”

　　矮个子女孩虽未长开，但可见俊目修眉的日后风采，也跟着行礼。

　　铭璟为两人风姿心折，愣了一下才行礼：“正是。”一时竟忘了刚才被自己狠命吐槽的俗人武夫之说。

　　凰游快走几步，到铭璟身边，才笑着道歉：“这位公子，不知夜和你说过前因后果没有，我有个调皮的侄女，前几天非学着当地农户做野兽陷阱，结果让公子无故负伤。公子有何需要只管提出，赔偿也尽管提便是。”

　　铭璟细想一会儿，道：“赔偿这类的，日后再议。”

　　夜道：“我带这位公子逛逛，别让他东想西想的，等会儿脑袋疼。”他忍着笑意问：“公子，你想不想见见另一位武夫？”

　　他伸手一指，铭璟顺着看去，只见湖边一处被太阳暴晒的地方正蹲着一个扎马步的人，头顶满满水缸，怪不得刚才没瞧见。

　　夜道：“珊都蹲了一晚上了，师傅，您要不要饶了她啊？”

　　一晚上？！一缸的水？！铭璟目瞪口呆，紧紧盯着那着黑衣的身影。

　　凰游冷哼一声。夜知道他心软，大喊：“珊！那公子醒啦！你可以收摊啦！”

　　听到这话，那身影缓慢地动了动，然而却没有放下水缸。

　　夜奇道：“没想到那家伙居然真觉得愧疚，还多惩罚自己一会儿？”

　　四人走近。铭璟瞧见一张胡人面容，高鼻深目，脸上满是汗珠，显得英武坚毅，气质独特。

　　铭璟暗道：这家人虽鲁莽粗野，但面相气度却是一等一的好，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凰珊一开口，就毁了气氛，她气若游丝：“你们谁来帮个忙拿下水缸……我动不了了……”

　　夜第一个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凰游虽然尽力忍耐，但笑意已是藏不住了。不好再装严肃，指挥夜：“夜，取了那水缸。”

　　铭璟心生诧异，这夜身量不足，怎么取得动水缸？

　　却见夜应得干脆，几步上前，一个飞腿便踹掉那大水缸！旋即一个精妙走步，在半空中又踢了水缸一脚，那水缸居然被踢得调整了一番落地的角度，四足着地，只洒了三分之一的水。

　　铭璟震惊无语。夜这一手，他十年中，居然从未见过！

　　然而他目光收回，却再次震惊，首次结巴：“这这……你们……”

　　夜抱歉地吐吐舌头，“没调整好力度，珊的帽子被踢飞了。”

　　珊一头火红头发飘荡，还保持着扎马步，双手上托的样子，表情还是不变的坚毅。

　　凰游拱拱手，“公子，你也看到，我们便是凰家人，来顺城为铭家二殿下庆生。还请公子暂时保密。”

　　铭璟完全没回过神来。他看看那一脸呆相的凰珊，内心是偶像崩塌的崩溃——

　　胡闹做陷阱？马步扎一晚上？求饶姿势还这么清新脱俗？

　　谁还我不畏强权的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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