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非阑珊

作者: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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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算


      “行花令!”“长短句接龙!”“击鼓传花!”……

      当下就报出不少酒令名称,前头提议的那一位,竟是茶馆里率先侮辱凰地无人的细瘦书生,此时遥遥看向凰珊,问:“凰家少主,你初来扬城,不懂扬城规矩。我们上酒桌总爱行个酒令,既是助兴,又是展现诗文才华的好机会。不知凰家少主和夜少爷、冰小姐擅长什么酒令?”

      凰珊凝眉思忖,犹疑道:“各位提出这么多酒令,在下从未玩过。不如这样,我们三人不扫大家的兴,看看就行。”

      那书生连忙道:“这可不行,凰家来人是贵客,我们总要好好招待你们才是。少主玩过什么酒令不妨提出来,我们配合你就是。”

      凰珊不好意思道:“这不大好吧?总归是我们擅长的酒令,各位可能一时半会儿上不了手。”

      那书生咄咄逼人:“少主这可小看我们铭地才子了,不管什么酒令,你讲了,我们便玩。”

      凰珊还是摇摇头推辞道:“凰地行酒令可不是玩,酒令输赢可是要有奖惩的。”

      边上一个书生不满地说:“少主不必拖拖拉拉作小儿女态,我们跟着你规矩赌上奖惩便是。”

      凰珊这才露齿一笑:“当真?那行,我们就来行酒令。”

      那细瘦书生觉得不妥,然而前头那位放了话,就代表铭地才子一个群体,也不能反悔,于是找补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妨来赌三局,两局让少主出酒令,一局让我们出酒令,如何?”

      凰珊道:“三局两胜,公平!这赌注我们不妨来个好玩的。”

      细瘦书生道:“少主想怎么玩?”

      凰珊嘴角一勾,“每一局我们出一人,你们出一人,输家身上挂道白条子,写‘某某不如某某’,明日上街绕城一圈,如何?”

      这惩罚新奇刺激,在场年轻人都被激起好胜心,纷纷叫好。

      冰微微皱眉,心想由他们出题的一局只怕赢不下来,不管如何,三人中总有一人要丢脸。

      细瘦书生道:“第一局,由你们出题。”

      凰珊不紧不慢走到大厅中央,指挥小厮:“来人,把中间清出一块地来。”

      凰珊接着取一只高脚酒壶放在正中,又叫小厮拿来许多竹签。

      有人反应过来:“这不是投壶嘛!”

      凰珊冲他一笑:“就是投壶!”

      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这行酒令就该文雅一点,这种单单靠蛮力的游戏有什么可玩的!”

      夜摇头道:“公子啊,此言差矣。不管喝酒的是天子还是莽夫,能助兴就是好酒令。再者,这投壶之礼自古有之,古时候还是贵族游戏。铭地这几十年来武风不尚,却连这老祖宗的东西都没有听说,这也太滑稽了吧?”夜有备而来,把这段文绉绉的解释背出来,那发难人果真无言以对。

      夜上前一步,环顾一圈:“这是无人应战,自动认输了吗?”

      “且慢。”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居然是卫家大郎。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在下幼时也喜欢五枪弄棒,对这投壶有所研究,虽然可能比不过凰家公子,但在下愿意一战。”

      夜点头:“好,那便我们俩来比比。一人十支竹签,谁入壶数目多,谁就胜。”

      卫大郎颔首,接过竹签,两人并肩站立,距离酒杯一尺开外。卫大郎说:“夜公子先请。”

      夜也不客气,凝神对准,手腕一抖,一只竹签入壶!

      卫大郎紧随其后,竹签入壶。

      两人相继投壶,皆命中。然而壶里竹签越多,壶口空隙就越少。很快,卫大郎的一只竹签就被之前的竹签挡住弹出。

      人群传出可惜的叹气声。

      夜表情不变,瞅准竹签堆中的空隙,出手!又命中!

      卫大郎有些紧张,活动了下手腕再投,轻巧竹签在壶口弹了一下,险而又险地入壶。

      夜只剩两根竹签,他这回想了想,选择高抛竹签。之前的竹签都是斜着入壶,靠近他们的壶口一侧已经满满当当,而竹签高抛后,在空中方向变动,向内斜飞入壶。

      虽然是敌对方,但夜这一手一露,几个学子还是忍不住叫了声好。

      卫大郎有样学样,他运道不错,本来没入壶的竹签没入之前的竹签堆,居然就这么卡住了!

      夜看他一眼,接着投。然而这时壶边一个士子忽然大声咳嗽,气流吹动竹签,差之毫厘地被弹出去。

      而卫大郎的竹签却是入了壶。

      平局。夜刚想说话,卫大郎已开口:“我第九只竹签实际上没进壶口,应该是我输。”

      周围几个士子纷纷否认。夜一一含笑看过去,那几个应声的士子有些心虚地偏头,而那位刚刚咳嗽的士子却是不避不让,轻蔑地和夜对视,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夜微微一笑:“看来在场的都不服气啊。”挑眉道:“既然如此,就算你输也是我胜之不武。我们再来一次,加大难度。”

      卫大郎惊异道:“可是……”

      夜摆手,自信一笑:“我能赢一次,就能赢无数次。”

      小厮拿走壶里的竹签。夜掂了掂手里的竹签,说:“既说这游戏不文雅,我们不妨文雅一点。一边投壶一边背诗,五言律诗二十个字,一人一字一箭,中间不可停顿超一秒。”他随口吟诵一首《江雪》,“这首诗,这个语速,如何?”

      这首诗人尽皆知,不难,卫大郎应许。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一人一只箭,箭出字落,夜背得越来越快,步步紧逼,卫大郎一边出箭,一边还在想诗,额上见汗。

      孤、舟、蓑、笠——

      卫大郎的竹签弹在壶身。

      夜嘴角微弯,精准入壶,半秒都没耽搁:“翁。”

      独、钓、寒、江、雪。

      卫大郎出字速度越来越慢,夜好整以暇地看着卫大郎在“雪”字上足足耽搁两秒,最后逼不得已出手,竹签却连壶都没碰到。

      凰珊慢悠悠地点起数来:“一,二,三——落在壶外的有三支竹签,都是卫大郎的。”

      卫大郎抱拳,惭愧道:“夜小兄弟技艺过人,在下输了。”

      夜一笑,抱拳回礼:“卫大郎豁达,输得起,我也很佩服。”少年心性,他看向刚刚捣乱的士子,仰头斜睨,下巴轻蔑一点。

      那士子脸色实在精彩。

      “下一场,我们出题。”细瘦书生说,嘴唇抿得紧紧的,“你们谁来?”

      凰珊正欲站出,冰却扯住她,向前两步,“我来。”

      凰珊虽厌恶诗词,但水平总好过刚开始识字没半年的冰。然而,若是让凰家少主输了还带着耻辱的字条上街,那就是在扇整个凰家的脸。

      凰珊很清楚。但她更清楚,冰不姓凰。

      细瘦书生问:“谁要应战?”

      一时之间,场上书生几乎全举了手。

      “让我来。”人群中传出一娇美女声,却是陈潜的女儿如烟,她个子高,对上还没发育的冰,就像大人逗弄小孩似的。陈如烟道:“在下陈如烟。我听闻冰你私塾也没上过,正巧,我自小就不喜欢私塾,一直在家自学,这样对上你,也不至于太欺负人吧?”

      在场知情的铭家学子都暗自偷笑。还不算欺负人?陈潜一介大儒,多少人想得他一句指点,如烟如墨天天在家接受他的教诲,成就比私塾学子只高不低。

      冰根本不介意对手强弱,反正不管强弱,都比她强。姿态随意地问:“怎么出题?”

      细瘦书生早就听说冰水平极低,若是行花令,恐怕她一个字都接不出来,那可就不好玩了。不如诗词接龙,让她对得磕磕绊绊,再让对手圆她的场,打脸打得啪啪响。这么想着,细瘦书生脸上就泛笑:“诗词接龙,尾字对首字,怎么样?”

      冰一愣,对上夜可以说是惊喜的表情。镇定地点点头:“行。你先吧。”

      陈如烟起了个简单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冰接了一句通俗近白话的:“老人独自归,苦泪满眼黑。”

      陈如烟微露嘲意,不假思索:“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冰答:“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西洲曲》的句子,俚语倒记得顺畅。陈如烟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她这算是长短句,并不是严格诗句。而且字也变了。细瘦书生眉头一皱,却没有开口。

      冰还以为此地接龙规则松散,也换了个字开头:“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陈如烟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冰回得很快:“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霜字看似处处都有,然而都不在句首。这回陈如烟想了很久,才灵光一现:“霜野韬莲剑,关城罢月弓。”她选的是前朝皇帝一首不出名的律诗。周围还在冥思苦想的士子纷纷一脸恍然,佩服陈如烟涉猎之广。

      然而冰又很快地用一首诗仙的大众诗接过去:“弓摧宜山虎,手接泰山猱。”

      猱字一出,场上皆惊。这个字别说句首,就是句中也少用啊!

      陈如烟心乱如麻,脑海里只在盘旋着“猿猱欲度愁攀援”“涩滩鸣嘈嘈,两山足猿猱”“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没想起来一首是字在句首的!

      看一眼冰,这个年岁尚小的女孩分明一脸气定神闲,陈如烟竟从中看出深不可测来。可不是吗?传闻中那个连花令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文盲,竟摇身一变成诗句接龙的高手,要说是短短一个月学得的,陈如烟怎么都不信!必然是扮猪吃老虎,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此时旁边已有士子想起来了,挤眉弄眼,一脸焦急。陈如烟看真有人记得,知道这首诗是存在的,一下子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就想到了:“猱玃须髯古,蛟龙窟宅尊。”

      “尊”字打头的诗句很多,但冰却低头沉默许久。正当士子们面露喜色,以为她就这么三板斧,冰面色如常地接了句:“尊有乌程酒,劝君千万寿。”

      “寿”还不多?让我想想怎么难住她。陈如烟心底一喜的同时,也意识到冰刚才也在找能难住自己的诗句。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更难的尾字:“寿阳信天险,天险横荆关。”

      然后,冰脸上现出接龙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关中父老百领襦,关东吏人乏诟租。”

      陈如烟一瞬间手脚冰凉,她知道,这是碰上死局了。周围士子也在掩面叹息,他们接龙玩的多的,都知道这个字在诗句里,没有首字只有尾字。也有一些士子还怀着希望看着陈如烟,期待这位大儒之女能创造惊喜。

      就是现编也可以啊!不乏一些人心里恨恨想。

      陈如烟望向父亲。陈潜面色严肃。陈如烟心头绝望,她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当着父亲的面干出这种事来。

      沉默半晌,陈如烟艰难地说:“我输了。”

      场中一片寂静。不少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

      啪、啪、啪。

      陈潜带头鼓掌。仿佛被惊醒似的,掌声慢慢响起来。这些铭地学子,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然而到底还是骄傲到不能否认这场胜利,不仅光明正大,而且精妙绝伦。

      凰珊和夜,简直扬眉吐气,鼓掌也鼓得格外用力,那满面的笑容跟自己赢了似的。

      冰抱拳行礼:“承让了。”

      陈如烟面色苍白,却真心实意地夸奖:“不,你很厉害。是我学艺不精。”她心情激荡,无法多说几句,便出了大厅。陈如墨担心姐姐,也跟着出去了。

      陈如墨很快找到靠在树下的姐姐,担忧地问:“没事吧?”少年成名,在最自信的领域被碾压,这种打击之大,她也隐约可以感受到。

      陈如烟摇摇头,忽然低声问:“你注意到没有?她选的诗词都是最最简单不过的,不是名句,便是诗词大家所写。”

      陈如墨试图安慰:“可能她初窥此门,只知道这些通俗的。”

      陈如烟自嘲一笑:“妹妹不必为我贬低她了。一个连通俗诗句都能记得如此深刻的人,怎么可能才刚刚上路呢?必然是之前她韬光养晦,如今要为凰家争脸才出手,而且对上我,连艰涩诗句都用不上。”

      她说着说着,停下来,半晌,目光炯炯:“你不必担忧。我只是看到了自己还有这么多不足,以前我狂妄自大,以为天下文人不过尔尔,如今看来,闭门造车,必受其害!我明日就闭门谢客,会试临近,我一定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不以为意了!”

      冰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比试还将带给铭地第一位女状元,那都是后话了。

      不过此番陈如墨的话还真是猜中了——冰和夜的天赋体现在读书上,便是过目不忘。若是今天那精瘦书生发狠让她行花令、对对子,她必然输得一败涂地。然而诗句接龙?只要是她读过的诗,就能信手拈来!

      这一局,铭地学子输在失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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