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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宅
夏梦初站在医院门口望着明亮的天光,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尽是茫然。唇失去了血色,像风干的花瓣,仿佛一触即碎。如琥珀般清透的大眼睛,因憔悴困倦有些微凹陷,反添了几分深邃感。
三年的与世隔绝和身心煎熬,她如今是个废人了。没了未来,没了希望。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老宅是不想回的了,流言蜚语和异样眼光怕会彻底压垮她,她只想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安静生活。然口袋里无钱,连住处都没有。
太阳将她的高挑身影拉成了一根孤单竹竿,随着日头渐斜,逐渐缩短。
快中午时,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走来,微皱了眉道:“怎么在这儿站着?我正找你呢。”
夏梦初如溺水的人看到稻草,绝望的眸子有了丝神采。
男医生名叫何境连,神经病学博士,刚从国外修习归来,到这家医院做主治医师。原来负责夏梦初的是位副主任医师,一周前被落下的手术刀砸中手臂割破动脉,流血过多而死。何境连就接管了她。
多番对话观察下来,何境连发现她根本没病,请示院长,得到的却是含糊其辞的答案:你别管太多了,反正她的各种费用有人承担,你只要在病历本上写患者状态时好时坏、需要长期治疗就行了。
何境连翻阅当年的案宗,直觉告诉他,里面既有古怪又有猫腻。他没与夏梦初的“监护人”商量,直接写了出院小结,签字盖章。
至于后果如何,他并不惧。他也不打算在这里久干。
匆忙完成任务交接,他递了份辞职申请。没等院长批准,他就赶了过来。
“你信我吗?”他对夏梦初伸出了修长的手:“我带你走。”
夏梦初木然点了头。
信不信又如何?
这家精神病院灰暗的天花板,褐黄的带着裂缝的瓷砖,构成一间间独立的小牢狱,如同加了盖的干涸沼气池子,肮脏黑暗。
里面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嚎哭,彻夜回响,穿透墙壁,刺进耳膜。护士们在此环境熏陶下,很难温和平静,全都板着一张凶恶的脸,时不时对病人吼骂。
尊严被践踏得七零八落,躯体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夏梦初简直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做梦都想逃离这里。
濒临崩溃之时,何医生出现了。
他冒着风险把她救出来,就算别有用心,后果又能坏到什么地步?若是从一个坑掉进另一个坑,这也是命。
她早已沦为命运的玩物,不在乎被它换种方式虐。
他牵着她,上了一辆黑色大众跑车。
车里开着空调和音乐,一路绝尘而去。
夏梦初盯着车窗,半天才舍得眨一下眼,路旁飞速移动的浓淡绿树和鲜花,那样生机盎然,让她怔忪不适。
当导航里的女音播报“距离目的地还有8公里”时,何境连放缓了车速,笑问:“咱们行驶三小时了,你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
夏梦初凝目细看路标和景点,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乐安?”
乐安市与远城相邻,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既有都市的繁华又有古城的幽雅。夏梦初的大学就在这里,她高考后填报志愿那会,外公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为方便回家看望他,所以填了省内学校。
没想到仅读了两年,她陷入梦魇一样的谜案困局,被迫辍学。
重回旧地,伤感之情并不强烈。三年苟延残喘,让她出离伤感,变麻木了。
何境连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我在莲环山那边有套房,空置很久了,你暂时住着吧。”
夏梦初简单道:“好。”
连谢谢都没说。她觉得除了听从他安排,其它任何字都显得矫情多余。
“你想走走,还是直接到住处休息?”
夏梦初道:“我一个人,不乱逛了。”
“我陪你呀。”何境连闲淡慵懒的低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你要上班。”夏梦初知道他负责着好几个病人,每天忙得难以抽身,送她到乐安再返回,最起码要请半天假。
“我失业了。”何境连平静道。
夏梦初身子一僵,心里难受起来。她很明白,带她出院必然要付出大代价,但她自私,如鸵鸟般逃避着,不敢与何境连谈及这个话题。
“你别难受,我不是因为你的事受牵连了。我是主动辞的。”
他这句温柔的澄清,让她更加焦惶不安。
看到她的表情,他叹口气。她是这样敏感,容易愧疚、深度自责。
弦绷久了也会断裂,何况是人。
“哈哈哈。”何境连突兀地笑了三声:“你猜我这车多少钱?”
夏梦初被他这个弯转得一头雾水:“十几万?”
“大胆一些,加二十倍。”他淡淡道:“这是绝版辉腾W12,我没怎么开过,当二手车拍卖,也能值很多钱。”
夏梦初更懵了:现在的人,炫富都这么高调了?看这何医生,也不像浅薄的暴发户啊。
何境连咧开嘴,笑得两排白牙连根都暴露在了空气中:“你不是担心我丢了工作,吃不起饭?这下放心了吧?”
夏梦初反应过来:他想让她减轻心理压力,故意幽了一默?
土豪的幽默,够直够冷的。身为穷人的她,实在难以理解。
夏梦初看向他,目光刚触到他的脸,立即移开了,小声道:“你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牙上有面包屑。”
何境连笑不下去了,下意识用手指甲抠了一下牙。
他素日里不苟言笑,此次为了逗夏梦初,勉力大笑,却笑得极其不自然。不仅忽略细节使得仪态尽毁,而且收放不能自如,想要止笑,却跟刹车失灵一样,那笑便像假画般糊在他脸上,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囧样。
他挠挠头:“我很少笑。”
夏梦初觉得这时的何境连很可爱,她脸上不由漾起了一抹浅笑。
笑虽转瞬即逝,不料想被他看到了,他诚赞道:“你笑起来真是好看。”
她的脸颊微热,若无其事伸手去展衣服上的褶皱。人家何医生不过礼貌的随口一夸,她的心怎么在腔子里乱蹦了几下?
她默默鄙薄着自己:瞧瞧你的狼狈模样,刚从泥淖里拔出一只脚,就开始犯花痴病了?
远距离欣赏和感恩就够了,心乱心动是在作死!
何医生或许是个悲天悯人的善人,毫无所图,只为匡扶正义。也或许有其它目的,比如利用她,玩弄她。
她不该往坏处想何境连,但人性的复杂可怕,最经不起考验。掏心掏肺的信任一个人,轻则失望,重则会有灭顶之灾。
思绪纷扰中,夏梦初到了临时落脚处,瑰荷名苑。顾名思义,这是一个遍植玫瑰和荷花的小区,环境静雅,格调非凡。
花丛掩映下是多栋欧式别墅,何境连的私宅距大门口不远,楼号为8,楼王位置。据他介绍,此处楼盘依山傍水,预售期就被抢光了,但业主们多为置产而非自居,入住率并不高。
夏梦初随何境连进了开放式院子,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弥留之际的老猫打呼噜,又像是来回拉合的破风箱在响,沉闷阻滞,让人很不舒服。
她四下回顾,看到隔壁7号楼门口,站着位拄拐的老人。他的上下唇像合不拢的蚌壳,不停往外涌着涎水,与蓬乱胡须间积年累月的灰垢相混合,形成秽浊的泥水滴,晕染在他那身发乌的旧蓝袍上面,洇出一个又一个脏污的圆圈。
他嘴里似念叨着什么词,听不清楚,有一句大约是:“阴魂归来……”
夏梦初停顿脚步,低声问:“他是?”
老人似乎听到了,倏地把脸正对了她。他的眼皮连同眼角松垮垮下垂着,盖住了所有的眼白眼珠。夏梦初却感觉他在看她,那是种诡异阴鸷的眼神,如凌厉的暗箭,让她脊背发寒。
何境连紧紧拉着她:“一个怪老头儿,你不用管。他是邻居何先生的叔曾祖父,何先生一直在国外做生意,宅子里就住他一个。”
夏梦初心下惴惴的,没再多问。
何境连的别墅很大,每层两百余平,门前带一个停车位和小花园。夏梦初的房间在顶楼,透过明亮的落地窗,能看到不远处碧水映翠的莲环山。
夏梦初看着这城堡般的住处,想起一个词叫“金屋藏娇”,旋即又苦笑了,她现在这样能称得上“娇”?最多算是灰姑娘吧?
否极泰来还是祸不单行,尚是未知数呢。
何境连带她在屋内看了一遍,日常用品倒是不缺,都是崭新未拆封的,不用再出去买。但她的衣服只有身上这一套,还是入院时穿去的,在床头柜子里三年不见阳光,散发着霉气和消毒水的味道。她脱掉病号服换上它时,没特别注意它有多难闻,可是到了这萦绕着清淡芬芳的屋子,她的嗅觉和审美仿佛觉醒了,一刻也不想再穿它了。
她咬着唇:“我需要添些换洗的衣物。”
“一会儿我去买。你先在家洗澡,商场离这里不到两公里,你洗好我也回来了。”何境连想了想道:“顺便再囤些吃的,还要别的吗?”
她索性把脸皮豁出去了:“再要个手机,便宜的就行……过段时间我想试着找份工作。”
“你暂时别考虑找工作了。我把医院那边的事了结,把你的病历记录从档案里撤销了再说。”
夏梦初愣愣看着他,真的?
她摊上的事是一团烂麻,抹掉记录谈何容易!
不给她讶异的机会,何境连从公文包里翻出个星空蓝手机:“这是新品发布会上,厂家赠送给幸运嘉宾的。我刚装了卡,正好给你用。”
她又咬了咬唇,鼓足勇气,脱口而出:“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你想包养我吗?那也不可能选中我呀?”
何境连欲言又止,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要歪想,我没有包养的嗜好。在家等我,晚上咱们吃顿大餐。”
夏梦初送他到门外,他开车走远了,她才回屋。关门时她不由往隔壁看了眼,没看见怪老头,却看到嵌在墙体内的那块楼栋号牌上,赫然是个猩红的粗体数字4,在血色夕阳的照射下分外刺目。
冷汗从她的头发根部渗出来:不该是7吗?刚才经过时,她看得仔细,那上面明明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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