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琼芸坐在马车里，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睡眼惺忪。花枝捧了一杯茶上来：“小姐，奴婢这茶泡的浓，您快喝了醒醒神，到了十五福晋跟前可不能这样没精打采。”

　　琼芸睁开一只，感叹道：“马车这么晃，难为你还端的这样稳。”她伸手接过茶喝了，温度不烫不凉，温得刚刚好，就是忒苦了些。琼芸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她皱着眉直起身子，取下胸前的帕子，按了按眼角。

　　马车挺了，琼芸搭着花蕊的手，踩着小板凳下车。一主二仆向上望去，气势恢宏的三间门上挂着匾额，上书“福贝勒府”。

　　花枝上前叫门。没过多久，十五福晋就亲自来迎了。两人互相见过礼，十五福晋拉着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一回，笑道：“不过是妯娌之间的小聚会罢了，妹妹倒也不必如此慎重。”

　　琼芸正儿八经地穿着旗装戴着旗头。鹅黄锦织的袍裙，迎春花镶嵌袖口的滚边，还有脖颈处洁白如暇的龙华，都让她显现出如同春天般的轻盈，又不失皇室贵妇的端庄。旗头一侧攒着数十朵重瓣绒花，另一侧则插着鹊头衔珠的步摇流苏。她脸上施着粉，画着眉，染红了唇，一看便知是在家里精心打扮了才过来的。

　　琼芸不以为意，掩唇笑道：“妹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心里没底，再怎么慎重也不为过的。”

　　十五福晋拍了拍琼芸的手：“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诸位姐姐都是脾性很好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两人各自乘了马车并驾齐驱往豫亲王府去。

　　入了王府，两人下了轿子，在婆子的引导下往里头走。绕过一道穿堂屏风，入目所及，便是成片成片的牡丹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大朵的小朵的，单瓣的重瓣的，恣意盛放的，团成绣球的，应有尽有。琼芸忍不住抚摸身前的一盆牡丹花瓣，惊叹道：“三嫂竟然这样爱牡丹，若不是知道豫亲王府，我险些以为自己进了一个牡丹园。”

　　“可不就是牡丹园嘛！”远远地，三位稍微年长些的贵妇人往这边走过来了，站在旁边的一位调侃道，“十六妹嫁进来晚，不知道这牡丹园便是三哥求娶三嫂入府的聘礼。若不是这一园子罕见的牡丹花，三嫂怎么可能对会三哥那种粗人动心呢？”

　　三福晋轻轻地看了旁边的人一眼：“七妹，你就知道胡说。”

　　琼芸微微屈膝福礼：“琼芸见过三福晋、六福晋、七福晋。”

　　三福晋上前扶住琼芸的手，和气道：“不必如此拘礼，唤我三嫂便可。”说完，她便拉着琼芸一起往里走。

　　三福晋对自己这么亲热，琼芸倒也不惊讶。她的婆母淑妃和庆贵妃有交情，她的夫君豫亲王似乎也在对平贝勒示好，她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自然也要对琼芸表态。

　　只是这样，十五福晋就被排除在外了。琼芸心有顾虑，朝旁边的十五福晋看去。谁知十五福晋特别识趣，已经找了借口离开，走之前还俏皮地同琼芸眨了眨眼睛。

　　两人之间会心一笑。

　　琼芸放下顾虑，挨在三福晋旁边，同她们一起赏花说话。豫亲王和礼亲王在朝堂上分庭抗礼，他们的女眷们相处得倒挺好，有说有笑的，仿佛亲密无间。

　　琼芸心里感叹：都是演技大师啊。

　　琼芸和三位嫂嫂入了亭子，里头坐着的几位女眷连忙起身微微屈膝福礼。琼芸不认识这几位，她笑着点了点头，下意识看三福晋。

　　三福晋是个体贴人，开口为琼芸介绍：“这是我府里的几个妹子，这几位是六妹府里的。她们平常甚少在外走动，你不知道也实属寻常。”

　　琼芸了然，怪不得见她们神色颇为谦卑，打扮也十分中规中矩，原来是府中妾室，不敢在这样的日子与嫡福晋争辉。

　　六福晋在桌子旁边坐下，笑道：“可惜了琼姝怀孕我也不敢让她过来，否则你们两姐妹倒是可以见一见。”

　　琼芸并不期盼和这个妹子相见，更加没有兴趣同琼姝说话。她笑道：“琼姝腹中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待她诞下孩儿，百日宴时我再去府上祝贺，到时候再同她叙旧也不迟。”

　　三福晋掐指一算：“说来琼姝有孕已满3月，此时胎气已稳，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倒也可以。妹妹也不必太过紧张。”

　　六福晋摇头：“我可不敢这样疏忽大意。府里但凡有一个女人怀孕，我便比她们还紧张三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王爷还不得怪到我头上。”

　　琼芸深有感触：“六嫂说的是，我府里也有位格格怀孕了。这还是贝勒爷头一个孩子，他非常看重，专门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她的胎。我的心里着实紧张，生怕她的孩子有个好歹。”

　　三福晋和六福晋对视一眼，她们脸上带着诧异。三福晋道：“妹妹，十六弟头一个孩子竟不是出自你腹中。若是个女娃还好，若是个男娃便是庶长子，到时妹妹你要如何自处呢？十六弟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嫡福晋？改天我要让王爷好好说说他。”

　　琼芸苦笑道：“多谢两位嫂嫂仗义执言，可这件事还真怪不到贝勒爷头上。自嫁入贝勒府，他来我屋里的日子不算少。可是我的这副身子不争气，别说生下孩子，怕是连怀都怀不上。额娘也是非常忧心，专门派了太医来为我调养，按照方子喝三四年药，也不过就多了五成把握。”

　　闻言，三福晋和六福晋共同叹息了一声:“十六妹还是要想些法子，咱们虽然是嫡福晋，膝下没有孩子，以后的日子也艰难。”

　　四人闲话间，一个婆子匆匆跑进来贴在三福晋的耳朵上说了什么。三福晋面色慎重，转头对六福晋道：“六妹快随我去外头看看，琼姝来了。”

　　六福晋又是诧异又是生气：“这丫头真是被王爷纵的得无法无天，天天想着和我作对，我不让她来她就偏要来。”

　　听到妹妹这样任性，琼芸脸上有点挂不住。琼姝不是被静妃调教过了吗？上次两人在承乾宫见面时，她还谦卑有礼进退得当。不过三个月，她便又恢复了本性？

　　这样想着她道：“我和两位嫂嫂一同去吧，琼姝自小娇纵，给六嫂添麻烦了。”

　　三人说话间，琼姝已经闯了进来。大堆的婆子丫头围在她身边，想拦又不敢拦。毕竟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位呢，若是伤到了谁也担不起。

　　琼姝看见六福晋，急急地走过来，嘴里抱怨道：“姐姐好偏心。这样大的聚会屋里的姐妹都来了，就我不能来。大家不是一起伺候王爷的吗？凭什么我要比别人矮一截？我不依。”

　　六福晋还没说话，琼芸轻轻咳了一声:“琼姝，不能对六嫂这样无礼。静妃和我的教导你都忘了吗？”

　　琼姝这才发现琼芸也来了。当初挨打一事，琼姝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疼，静妃的调教更是不堪回首。她心中有些害怕。但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能就这样认输？如此她还怎么压过王爷府里那一群莺莺燕燕？

　　她色厉内荏：“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琼芸我现在是你的嫂嫂，长幼有序，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更何况我肚子里还怀着王爷的孩子，谁敢为难我？”

　　琼芸头疼，她心中暗叹一口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丫头简直没救了。

　　六福晋出面解围：“好了既然你已经来了就坐在这里赏花吧，旁边不要离了人。你怀着王爷的孩子我不跟你计较，但若这孩子有个好歹，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琼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捏着帕子大摇大摆的走进亭子里，一点也没有眼色的在四位嫡福晋中间坐了下来。

　　琼芸觉得乌府的脸都要被她丢光了。改天她回了乌府，定要同库雅喇氏好好谈谈。

　　这个时候不只是琼芸，六福晋也觉得丢面子。一个妾室如此猖狂，还不是正室没手段？

　　两个苦命人对视一眼，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嫡福晋们当然不愿意同一位妾室坐在一起，这不是自贬身价吗？

　　三福晋起身笑道：“宴席快开始了，大家随我移步正厅。”

　　其他的嫡福晋们闻言便顺利成章起了身，互相拉着手并肩往正厅走，谁也不肯多给琼姝半分眼色。琼姝见谁都不理她，恨恨的跺了跺脚。

　　琼芸在琼姝耳边低声道：“你安分些吧。我治不了你，你的额娘还治不了你吗？你怀了孕她辛辛苦苦照顾了你三个月，好不容易回去歇歇，你又想让她心里不安生？”

　　说到库雅喇氏，琼姝嚣张的神色收了收，不再无理取闹。不过她还是警告琼芸：“别动不动就拿额娘来要挟我，我不吃这一套。”

　　琼芸懒得理她，摇了摇头走了。

　　正厅的坐席自然是按照长幼尊卑来排的。嫡福晋们坐一桌，侧福晋们坐一桌，媳妇儿们坐一桌，孩子们坐一桌。

　　琼芸有心观察三福晋五福晋和七福晋，她审问行商，幕后主使最有可能就是这三位的丈夫。

　　三福晋端庄大气，做事稳妥，一直在对琼芸示好。七福晋话不多，性格倒是像她婆母如妃，颇为爽利，一见面就敢调侃三福晋。

　　五福晋更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和七福晋的眼神交流挺多，神色也很谦卑。琼芸还记得当初元旦宫宴，五阿哥对着七阿哥也是如此。她有理由怀疑五阿哥和七阿哥是一伙的。

　　这样看来有嫌疑的，便只有两家了。一个三阿哥豫亲王，一个七阿哥睿亲王。

　　这是琼芸能圈定的最小范围，接下来就需要查证。既然三福晋对自己一直示好，琼芸便好好接着，从三福晋开始查起。

　　十五福晋拍了拍琼芸的手：“你一直盯着几位嫂子做甚？她们都被你瞧的不好意思了。”

　　琼芸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她看见三福晋给在给幼童喂饭，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是看着嫂嫂们的孩子心中羡慕，也想有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养在身边，照顾他起居，给他喂饭，一不小心便看痴了。”

　　十五福晋扑哧一笑：“这有什么？你若是想过一过瘾，那边满桌的孩子，你随便抓一个过来喂就是了。”

　　三福晋取出帕子给孩子擦了擦嘴，调侃道：“十五妹说的是，那边的孩子你尽可以去喂，提前找一找当额娘的感觉。”

　　除了琼芸，在座的数十位嫡福晋都是膝下有子的人，她们齐齐笑出声，起哄道：“去吧，快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琼芸没找到台阶下，只能硬着头皮起身往孩子那桌走去。十五福晋憋着笑起身，也跟着过去看热闹。

　　孩子们这一桌，女孩们从几岁到十几岁都有，男孩子们却都是些小萝卜丁，但凡过了十岁的都入不了这个园子。他们见到琼芸过来，懂事的就喊一声姆妈，不懂事的便呆头呆脑的坐在位置上吃东西。

　　琼芸伸出手摸了摸几个孩子的脑袋。头一次遇到这么多孩子琼芸心里也怯，她扫了一眼，把一个最小最胖的孩子抱在怀里，问十五福晋：“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好喜气，我喜欢。”

　　十五福晋掩唇笑道：“妹妹好眼光，这是三嫂最小的嫡孙，她平时最溺爱不过。可不就养得如此喜气吗？”

　　众位嫡福晋们也看着这边，闻言纷纷笑道：“三嫂，十六妹看上了你的嫡孙，要不你便把这孩子送到平贝勒府让十六妹好好疼几天，让她过一过额娘的瘾？”

　　这些嫂子们调侃起人来真的是肆无忌惮。琼芸脸上发烧，连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众位嫂子饶了我吧，我若是真拐了这嫡孙去，三嫂日后见我还不得把我打出门。”

　　她捡了一块桂花糕放在小孩子嘴边，小孩子不认生，窝在琼芸怀中两只小手捏着桂花糕一点一点的啃着。

　　琼芸这边说的热闹。这一桌的孩子都好奇的看过来，唯有一个孩子与众不同，是个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捏着筷子一直往嘴里塞东西。琼芸看得仔细，她一边吃还一边拿，各式各样的糕点都往怀里塞，把衣襟搞得脏兮兮的。

　　琼芸不禁偏头问十五福晋：“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看起来好像没吃饱过？”

　　十五福晋顺着琼芸的目光朝女孩看了一眼，不留痕迹的摇了摇头，附在琼芸耳边低声道：“这是废太子的孙辈，三嫂开赏花宴，遍邀皇戚，单单漏了废太子的亲属不合适，于是也给了请帖，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琼芸恍然大悟。皇上废太子，将太子圈禁在长安宫。太子的女眷被废为庶人，却还在宫外住着。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三福晋不能真的当她们不存在。

　　琼芸有点佩服敢拿着帖子上门的女眷。瞧这孩子模样，怕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命都快不保了还要面子作甚？她继续问：“太子的女眷来了几位？”

　　十五福晋看了一眼三福晋：“据我所知，来的只有这个孩子。”

　　琼芸对这个孩子生了些兴趣。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她并不想把这份兴趣露出来。琼芸点了点头，又摸了一把怀里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放在椅子上，捏着帕子便坐回了嫡福晋那一桌。

　　吃完饭大家便又聚在一起赏花，坐在亭子里又是行诗令又是喝酒又是调侃打闹。眼见着日头快落山了，这场牡丹赏花宴才结束。各位女眷们带着孩子纷纷坐马车离开。

　　琼芸坐在马车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花枝坐在旁边替她按肩揉腿，心疼道：“小姐怕是累坏了。”

　　琼芸闭着眼睛，歪倒身子靠在花蕊肩上：“身上不算累，心里才累，尤其是我这脸，笑了一整天，都僵了。有时候我倒挺羡慕琼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顾规矩也不顾面子，凭着地位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花蕊轻轻哼了一声：“是呀，小姐就不该拿自己的身家清白替她兜底。当初在翊坤宫就该让皇上把她打死了算了。”

　　琼芸深深的叹了口气：“你说的对，这样什么都好，就是活不长。没人想着对付你倒好，若是想对付你，一拿一个准。”

　　她吩咐花蕊：“查清那个小孩子的身份，找机会和她接触。这些嫂嫂们我是一个都不敢信，倒是已经毫无希望的废太子我还能多信几分。谋反大罪板上钉钉，皇上就是想给他机会，朝廷里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意。”

　　花枝捏腿的手顿了一下：“小姐，十五福晋也不可信吗？”

　　琼芸面无表情：“唱念做打，不过是演戏罢了。才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她就是待你再好，你还能把身家性命交给她不成。”说着她微微掀开眼皮露出一点冷光：“福贝勒要是真把咱们贝勒爷当兄弟，十几年的时间但凡肯指点他一下，咱们的贝勒爷也不至于十几岁了还单纯成这个样子，吃了这么多亏。”

　　花枝叹气：“做皇家的媳妇可真不容易。应付婆母，哄着夫君，还要替妾室照顾孩子，不敢做错一件事，也不能乱发脾气。还有一大堆妯娌要应付，说一句话肚子要转三个圈，真真是累死个人了。”

　　琼芸发自内心的赞同：“是啊，这是天底下最难搞的工作，关键是不能离职也不能跳槽。要么输要么赢，我根本没得选。”

　　花枝听琼芸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小姐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琼芸在花蕊的怀里翻了个身：“好好按你的腿，你不需要明白。”

　　“哦。”花枝委屈巴巴地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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