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平贝勒一连在周氏那里歇了十天，心中恹恹，后面就干脆一直歇在书房里。他暂时不想去后院。后院的一切都提醒着他的身不由己。

　　新年已过，皇帝临朝，百官上值，众位阿哥们也回了上书房读书。

　　下了课，十五坐到平贝勒后面，起身探头：“小十六，我看你上课时一直低头，在摆弄什么？”

　　平贝勒抬手将魔方递给十五：“六面戏法盒子，边缘可以转动，看到上面的颜色了吗？可以把每个面转成一个颜色。”

　　十五跟着平贝勒的示范，尝试转动了两下：“有点意思，哪儿来的？”

　　平贝勒：“一个朋友送的。”

　　十五狐疑地看着平贝勒：“朋友？瞧你这爱不释手的模样，我看是女人吧。”他凑到平贝勒跟前，神情略带点猥琐：“是哪家的姑娘？好不好看，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呗。”

　　平贝勒有些生气，他给了十五一胳膊肘：“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把青楼楚馆当家吗？”

　　十五讪讪地住了嘴。他强行转移话题道：“那你转得出来吗？”

　　平贝勒拿过魔方，左转一下，右转一下，思考片刻后接着转，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把魔方转好了。

　　十五看了看完好的魔方，惊喜道：“你小子，可以啊。”

　　平贝勒却并没有多高兴：“送我魔方的那个人，拿着这个六面戏法盒子，想到不用想，马上就能转出来。”

　　十五吃惊道：“他这么厉害？”

　　平贝勒无奈道：“她的确很厉害。”

　　十五用手背拍了拍平贝勒的胸口：“那你可跟要他好好相处，这种人做朋友很爽，做敌人就很难受了。”

　　平贝勒似乎很有把握：“放心，她只能做我的朋友，做不了我的敌人。”说完，他又想了想：“其实还是要小心的，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十五笑道：“听你这么说，我都想认识他了，给我介绍介绍呗。”

　　平贝勒扬眉，有点小得瑟：“做梦。”

　　十五揽着平贝勒的肩膀：“今天咱们兄弟仨一起去喝酒呗。”

　　平贝勒不是很愿意；“你别又把我往那种地方带，我不喜欢。”

　　十五笑道：“自然，咱们哥仨今天就去普通酒楼，吃吃饭聊聊天喝喝酒，今年咱们还没聚过呐，是该聚聚的。”

　　平贝勒把魔方揣进怀里，十四也板着张脸走了过来。十五站在中间，两只胳膊一边勾一个，带着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上书房。

　　出了门，一群大臣从乾清宫的方向走过来，遇见三位阿哥纷纷驻足问好。互相见过礼，两拨人一起朝着乾清门走去。

　　平贝勒慢慢走到后面，微微侧头低声询问乌达：“乌大人，您怎的在这里？”

　　乌达同样低声回答：“年后除了春耕，最紧要的事便是科举会试了。老夫如今管着仪制司，圣上躬身垂问，老夫便跟着尚书大人一起向圣上禀报。”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今日圣上口谕，这件事全权交给礼亲王负责。前头的公公，正是要去王府里传旨的。”

　　平贝勒疑惑：“六哥御前行走，常常侍奉皇阿玛处理政务至午后才回，今日怎的不在？”

　　乌达摇头：“不知，不过听说正午时还在，后面得了什么消息，圣上就放了他半天假，让他回去了。”

　　其实除了传旨太监，乌达也要去王府拜见礼亲王，主要是为了会试。除了考题阅卷这一块乌达没资格沾手，会试的场地，时辰，应试的学子名册等等一应杂事皆是仪制司在管。礼亲王全权负责此事，乌达日后少不得要去向礼亲王汇报。

　　他刚刚升了官，便负责这种大事，心里还是没底的。虽然和礼亲王有门姻亲，可是在皇家面前，他哪里又敢自称岳丈呢。

　　脑中思量了一回，乌达低声请求道：“贝勒爷，老夫和礼亲王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您能不能替老夫引见一下呢？”

　　岳丈的面子礼亲王不给，兄弟的面子，他总是要给的吧。

　　平贝勒想起了琼姝，她嫁入礼亲王府已经快一年。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想起她。想来是他的喜欢并没有多么深刻吧，不过一年的时光，当初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点点遗憾，偶尔会浮上心间。

　　不如去一趟礼亲王府，也许可以见到琼姝呢。

　　他就只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私心了。

　　平贝勒点了点头，他快走几步，跟上两位兄长的步子，把事情说了一遍：“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十四摇头。十五也摇头。

　　平贝勒疑惑道：“为什么？六哥脾气不错，待我们也和气，十五，你小时候他还握着你的手教过你写字，不用这么避之不及吧。”

　　十五摆了摆手，叹了口气：“你不懂，这事没法儿解释。小十六，听哥哥一句劝，你也少去。今天是老丈人请托，你答应了反悔不成，就去一次。以后没什么要紧事，就别去。不但是六哥，三哥、七哥还有五哥那里，都别去。”

　　平贝勒问他缘由，十五死活不说。

　　平贝勒抱着一肚子疑问和十四十五分开。出了乾清门，两位阿哥直走，平贝勒、乌达还有传旨太监左转进了景运门，从东华门出。

　　敲开王府大门，府里的管家一听是圣上传旨，连忙将三位迎到了正厅里。他躬身请三位坐下，又叫人上茶，拱手解释道：“三位稍候片刻，王爷在后院，卑下已经差人去叫王爷了。”

　　一进门平贝勒就注意到了，这王府里头的奴才们浑身上下带着股子高兴，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藏都藏不住。他好奇道：“府里是有什么喜事吗？你们一个个的都这么开心。”

　　管事拱手笑道：“贝勒爷慧眼，王爷的侧福晋有了身子，正午才诊出来的，皇上知道了高兴，赏了好些东西来，福晋又赏了大家三个月的月钱。皇上高兴，王爷高兴，福晋高兴，咱们做奴才的自然是高兴。”

　　平贝勒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悲伤。明明已经猜到了结果，他下意识却想否认，更可笑的是，为了让自己确信这种否认，他于理不合地多问了一句：“敢问是哪位侧福晋？”

　　管家愣了愣，还是回答了：“回贝勒爷，是姝福晋。”

　　上一次见到琼姝，已经是他大婚的第二天了。他带着福晋进宫磕头，在翊坤宫见到了憔悴的琼姝。琼芸的话仿佛正在耳边回响，六哥必会盛宠琼姝，只有这样，才会让人相信，我和六哥之间没有龃龉。

　　琼姝正当妙龄，盛宠之下，自然容易怀孕。

　　礼亲王匆匆从后院赶来，进了正厅连忙跪下接旨。送走传旨太监后，他才有功夫同乌达和平贝勒说话：“十六弟？乌大人？”

　　平贝勒心神恍惚，但还记得乌大人的请求。他讲明了事情的缘由，并把乌大人引见给六哥，请他有事帮忙多担待担待。

　　礼亲王笑道：“别这么讲，乌大人是十六弟的岳丈，也是本王的岳丈嘛。咱们是一家人，肯定不说两家话。乌大人，你来得正好，琼姝怀孕了，她嫁进王府那么久，肯定也想家了，正好你在，让她见见阿玛，以慰思念之情。”

　　说着，他差人去后院把琼姝叫来。

　　乌达也被这个消息震得晃神。他居然做外祖父了！乌达心中高兴，他谢过王爷，期盼着和琼姝的见面。

　　约莫两刻钟后，一顶青软小轿停在正厅门口。琼姝搭着鹃儿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出了轿子，跨过门槛，进了正厅。

　　她看见乌达，高兴得合不拢嘴：“阿玛，你怎么来了？”

　　两父女在屋里亲昵叙话。平贝勒就在旁边看着。琼姝满头珠翠，身穿绫罗，面色红润，眉宇间满是幸福之色，和乌大人说话时笑声清脆动听，像是一只快乐的鸟儿。

　　她一定过得很好，平贝勒心想，这是装不出来的。

　　平贝勒心底蔓延出难言的惆怅之情。离开王府后，他不知道要向谁诉说此刻的心情。毕竟这是个秘密，不是随便就能讲给别人听的。

　　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着，等他醒过神，人已经进了贝勒府后院了。

　　“贝勒爷？”花芽站在院子门口，其他的丫头婆子都躬身垂手站在院子里，等着他说话呢。

　　平贝勒挥了挥手，抬脚往屋里走去。

　　琼芸从内间迎出来福礼，请平贝勒往炕上坐。花枝在炕桌上放了一杯热茶，平贝勒捧起来慢慢啜饮。

　　琼芸笑道：“贝勒爷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平贝勒把茶放回炕桌上：“我今日去了六哥府里，碰见琼姝，她……怀孕了。”

　　琼芸慢慢将笑容收回去，坐在了炕桌对面。她想了想，温声道：“妾身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贝勒爷，只是有一件，贝勒爷说什么，妾身都听着，日后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平贝勒抬头，她神情清泊平淡，气息亲近温和，头微微地侧过来，仿佛无论自己说什么话，她都会认真地听着。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就很好说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喜欢她。有的时候我会想起她，但更多的时候，我却把她忘了。想起她的时候，我就会很想见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可今日见了她，见她过得好，我却没有那么开心了。我说不好，高兴，又不那么高兴。我有时候在想，自己也许是个薄情的人，当初那么喜欢她，现在却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了，可是当我真的找不到这种感觉了，我又觉得有些慌张。皇阿玛让她嫁给六哥，我心痛极了，可是现在想想，这种疼痛的感觉也变得钝钝的……”

　　平贝勒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琼姝怀孕对他而言是一种打击，却更是一种解脱。他意识到，那些他藏在心里许久不能见人的喜欢，终于随着时间无可挽回地流逝了。他无法释怀，在这样淡淡的静谧的温暖的时刻，对着他的福晋，诉说着心里的遗憾，悼念着他青春年少夭折的第一次爱恋。

　　许多年以后，启平想起这幕场景，才蓦然明白，他的妻子从来就不爱他，否则见到丈夫在自己面前诉说对别的女子的喜欢，她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把他当作丈夫，像妻子一样地去侍奉他，但也就是仅此而已。若是他向她多祈求一丝真正的爱意，她便会变得像冬日里的城墙一样冰冷，再不复往日里的温柔多情。

　　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烧着热炭，香炉里燃着一条长长的白烟，散发着甜美的蜜合气息。平贝勒坐在炕上说了多久，琼芸就坐在旁边听了多久。她的耐心好像没有尽头，尽管都是些颠三倒四的废话，她却能一直认真地倾听下去，直到平贝勒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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