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东海之滨，空气中特有一股咸腥。滩涂，矮山，翠色的茶园，脚步行处，皆如丝绒裹住的海水，说不出的柔软亲切。让人生了长居于此的冲动。
　　“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挺好的。”萧平旌一身暗灰短褂，裤腿高高卷着。在刚租下的院落里规整洒扫，打水劈柴。一番忙碌后，新家渐渐有了样子。
　　林奚专门清出一间耳房，存放一路上收获的各种药草样本。又看看这怎么都晴得不爽利的天气，担心受潮。一趟趟搬进好几个炉子驱湿。折腾几遍，身上不免泛起汗意。学着自家夫君的模样也去换了套短装。再用他的围领把头发紧紧束住，这才感觉脖颈面庞都清爽不少。走出房门听到这话，正想回他一句，萧平旌就大笑着向她走来。
　　“奚儿这打扮我都快认不出了，倒真像咱们刚进村子时碰到那几个渔娘。”
　　林奚红了脸，有些不自在想解下头巾。被他一把按住。
　　“很美！”萧平旌充满渴望的看着她，双眸热烈而深邃。霎时将她牢牢锁在他眼里。林奚挣扎一番才平复心跳。扭身躲到远处。岔开话题。
　　“你想在这儿常住？”
　　“也不是，只觉得这里很宁静，感觉很舒服。”萧平旌不再逗她，坐到台阶上吹穿堂风。
　　“那就多住几个月吧。邗州往东就是东海国境了，说不定哪天可以过去看看。”林奚开始认真思索留下后的安排。
　　“不了，总归要以你的百草新集为重。按原计划，入了冬就往南走。”想到媳妇儿耽搁许久的梦想，仍然想尽力弥补。
　　“平旌，咱们不急。你喜欢，就留下。”林奚坐到他身边，裹着头巾露出整张圆圆的小脸，煞是俏丽。
　　萧平旌伸手缓缓抚摸着她。轻柔笑道，“家嘛，就是每次想起来都会心口一热的地方对吧。有你的地方，就算是荒野，也是我的家。更何况，我们还有在家里等待的亲人。那才是真正安心的所在。”
　　“嗯，等以后孩子都大了，我们就在廊州安个家，守着亲人们。”
　　“都听奚儿的……诶？孩子呢？半天没见影儿了。”萧平旌懵了一下，慌忙起身寻找。
　　“别急。”林奚拉住他，“我方才看见在街角的银杏树下呢。你家大公子的交友能力可是不凡，刚认识的隔壁小姐姐，就带着筗儿找人家玩耍去了。”
　　“呦，臭小子有点意思啊。”萧平旌挑挑眉，很是得意。“我还一直担心咱们这样居无定所，会让儿子们少了很多玩伴，看来符儿果真继承了我的好人缘，到哪都吃得开啊！”
　　“脸大……”
　　夫妻俩正自调笑，虚掩着的院门被推开，两个黑乎乎的团子走了进来。浑身上下除了露出来的白牙，没一块干净的地方。到了家，老大放开紧紧牵着弟弟的手，胡乱抹一把脸。喊道。“娘亲，弟弟掉到水沟里去了，你快看看他受伤了没有。”
　　“老天啊，你们这是怎么了？”
　　两人忙过去查看孩子。只见筗儿衣襟扯坏了一条，鞋子也丢了一只，脸上身上都糊满了泥巴和草叶。一时看不出有无受伤。符儿看上去好一些，然而也挂着浑身泥水和一脸担忧。林奚把他俩的衣服脱光，端来清水勉强擦了擦。仔细检查下来，只有筗儿的手肘磕青了一块，没有擦伤。萧平旌刚把泡澡的木桶收拾妥当就派上了用场，一手提起一个扔进水中。
　　“自己洗干净。”萧平旌板着脸出去拿了脏兮兮的三只鞋子进来，丢到地上质问，“怎么回事，筗儿的鞋呢。你们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小筗儿刚一岁半，走路才稳。话还说不明白。啃着指甲一脸委屈。老父亲叹了口气，无奈的蹲下帮他洗澡。
　　“萧符？”怒意未消。语气有些吓人。
　　萧符胆怯仍讨好的凑上来晃他爹胳膊。“爹爹别生气。”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在树底下捡叶子玩，有只山羊过来顶我们，然后小姐姐就拉着我们跑。弟弟的鞋子太大，又跑不快，就掉到水沟里了，我想救他，没拉住，也掉下去了。”
　　“那你怎么穿上我的鞋了？”
　　“……我踢翻了爹爹饮马那半桶水，把弟弟的鞋弄湿了，想给他换一双，屋里的行李乱糟糟的。我没找到。爹爹刚好在修屋顶，娘亲也在忙，小姐姐叫我们出去玩，所以……”
　　“所以你就把你的鞋给弟弟穿，自己穿我的。那么大那么沉你走得动么。”
　　“……我错了……”
　　“认错倒是很积极。”萧平旌拍拍他的头，语重心长，“这样很危险，你们还太小，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或者你娘。不许再自作主张了。这次幸好没事，你摸摸看，爹爹的心都快被你俩吓得跳出来了。”
　　“嘿嘿，我知道了！”小家伙看父亲不再生气，撒娇往他身上蹭。
　　“别别，你这连水带泥的，离我远点。快点洗干净吧。”
　　晚上，终于都收拾停当，一家四口坐在庭院里喝茶赏月。
　　“院里这棵梧桐长得真好，上面还有鸟窝呢，奚儿，等我扎个秋千给你玩儿，怎么样。”
　　“想把我当闺女养啊？”
　　“切，不要算了。”
　　“还记得北燕那一排木马么，符儿总共也没玩几次，咱们每天都这么忙，你就别劳心劳力的弄这些了。”
　　忽而一阵微风掠过，飘飘洒洒下起雨来。
　　“真奇怪，这么大的月亮，还会同时下雨。”
　　“大概是海风吹过来一朵带雨水的云吧？”
　　“爹爹我想去看海。”
　　“我看……看……海。”
　　“好，明天就带你们去。”
　　萧平旌把最后一瓣橘子喂给媳妇儿，站起身扑扑手。“这雨居然越下越冷了，走，睡觉去吧。”
　　清晨是被海鸟高歌唤醒的，林奚在被子下舒展手脚，侧过身看向与她额角相抵的人儿。萧平旌撅着上唇，睡得像个孩子。身体无意识的压着她半边臂膊。呼吸一起一伏，沉重而急促。
　　他的皮肤是烫的。林奚一瞬间耳内轰鸣，意识空白了半刻。才慌忙坐起身，把他扳成平躺的姿势，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也许担忧的手太过冰冷，格外觉得他额头烫人。
　　“平旌，醒醒。”相识多年，除了那次险恶的霜骨，还从未见过他生病。林奚想起那次噩梦般的回忆，心里更加慌乱无措。抓他脉搏的手都有些颤抖。
　　连叫了几遍，终于醒了，尚未睁眼先皱眉。“天亮了么……唔……头好晕。”萧平旌有些吃力的吸着气，抬手揪住眉心，眼眶眼珠都一胀一胀的发疼。微微一动就忍不住咳嗦出声。
　　“平旌，躺好别乱动，你发烧了。”
　　萧平旌掀起一只眼，见妻子急的双眼通红。忙撑起身子安慰。“别怕别怕，只是发烧，两天就好了。”
　　林奚没回答，把他按回去躺好，“你老实一点。我去给你煎药……应该先吃饭……我去煮碗粥来。”匆忙下地。不小心踢倒榻边飘着青烟的香炉。
　　萧平旌一把攥住她。“你看看你的样子，哪像个大夫，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好奚儿，别怕，我没事。”
　　林奚忍着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扑到夫君身上轻轻抽泣。
　　“哎呀。”萧平旌反而使劲推开她。“别离我太近，小心传染给你。”扯过被角帮她擦泪。“先洗把脸，让儿子看见你哭多丢人。你去做早饭吧，然后叫他们起床。我就乖乖躺着，等你煎好药喂我。林神医，自信一点，有你亲自照顾，这点小病我保证明天就给你好全了，行不行。”
　　然而并没有说得容易，早上勉强喝了两口稀粥。紧接着发起高热来。被喂药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只剩难受的□□了。
　　体质好不易生病的人一旦生病，通常会比普通人严重得多。林奚自知这个道理，然而看着榻上浑身红热紧锁双眉的可怜人儿，还是止不住刀割般心痛。她把两个崽儿打发出去玩，自己取了烧酒，一遍遍擦拭他胸口，手心。看看窗外的时辰又该煎药了。起身移动，才觉到自己也像生病似的浑身发软。当年眼睁睁看着他被霜骨所噬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过恐怖。导致如今一团纷乱。
　　萧符被严令不准靠近父亲，心里万分担忧惧怕，也不出门，蹲在梧桐树下偷偷抹眼泪。萧筗扒着门口，看到榻上昏睡的父亲和一旁忙碌脸色铁青的母亲。小小孩子被吓得不行。跑去找哥哥求安慰。见他哥也是一脸苦相哭花了小脸，终于忍不住哇哇嚎哭起来。刚喊了两声。就被大哥伸手蒙住嘴巴。
　　“嘘，爹爹在休息，别吵醒他。”
　　两个小可怜只好抱成一团，静静的流泪。
　　折腾一整天，萧平旌在半夜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喊饿。睁开眼睛看见外面已经黑透，伸手扯住媳妇儿不让她走。“太晚了，你别折腾了，我也不是很饿。”
　　“早做好的，我去热热就端来，不费事。”
　　“那你披件衣裳……”
　　第三日，总算退净了烧。萧平旌仍觉身子懒懒的不愿挪动，林奚劝他起床走走，好的更快一些。正说着，院外传来扣门之声。原来是小哥俩的小姐姐一家来拜访邻居。
　　“平旌，来客人了，你也起来活动活动。”
　　萧平旌抬起手臂闻了闻好几天没洗澡，像被酒腌过一般熏人的身体。羞恼着卷起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实。“不起来，不起来，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没想到被一场小雨打击城这样，太丢人了。”
　　看来，这是真的好了。林奚放松下来，笑着推他，“我去招待客人了，不过，你家老大为了你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你要再不起来，他就要病倒了。”
　　这时，萧符已经自己开门把小姐姐迎了进来，两小见面开心的叽叽喳喳说笑。萧平旌在里屋听了，裹着被子打滚。“小坏蛋，见色忘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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