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十加十一等于十一，十加十二等于十二，十加十三等于十三……”男孩儿一身暗金色短褂，掰着手指头，蹦跶在弯曲的石子路上，周围一片春日景色，疏落的荆条篱笆围着一圈浅紫色叶子的灌木，杏子树将要结出花苞。暖阳和煦，水蓝天色下，飞鸟辗转高歌，微风催动脚步，如同与海边翻卷的浪花戏耍。好不惬意。忽有个高大的阴影从身后袭来，却是调皮的父亲一把将他举的高高。咯吱着小肚皮质问，“哪个教你的算数，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小家伙见到爹爹，笑没了眼。扑腾手脚紧紧赖上肩头。“十加十一等于十一……”
　　“不对，十加一等于十一。”
　　“哦！十加一等于十一，十加二等于十二……”
　　“好了，儿砸，算数等我明儿个再慢慢教你，现在跟我去参加弟弟的周岁礼吧。”萧平旌捏了一下小家伙的嫩脸蛋，扛着他往回走。
　　萧筗生来体弱，走路说话都发育的迟缓一些。此刻小小一团坐在一大堆抓周物品中间。眨巴着大眼睛，只顾啃手指。并不好奇身边缤纷的玩物。萧策为了引诱他，早把一本书的封皮染得又红又绿。举起来晃得书页哗啦哗啦响。逗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连林奚也忍不住把一碗红彤彤的火棘果往他跟前推，一屋子人都紧张兮兮的盯着。期盼娃娃能选到自己希望的东西。萧平旌带着老大走刚走进来，就被大嫂埋怨一顿，“你们爷俩又跑哪里疯去了，这都已经开始了。”
　　萧符三两步窜到萧筗身边，拖过父亲的宝剑往他怀里塞。“弟弟，要这个，这个好。”
　　林奚担心萧符扰乱抓周礼，忙欲伸手拉他过来。却见萧筗突然咯咯一笑，四肢并起往萧符身上爬。拽住他短短的金色衣袖不放。萧符立刻就欢喜起来，认真把宝剑按到弟弟身前。“好乖，好乖，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正当周围一圈大人都无比惊异时，萧筗又突然把宝剑挥到一边，嫌弃碍事一般看都不看，专心往兄长身上爬，直到拼命够到脑袋勒住脖子。两个小脸使劲儿蹭到一块才停下来。咯咯笑着不愿放手。萧符也傻了，懵逼半刻，嗷嗷呼痛。“爹爹救我，压到我手啦！”
　　孩儿他爹跑到门口蹲着长吁短叹，开始犯愁这两个崽的未来。大侄子也叹着气挨着他坐下。愤恨自己没得到弟弟的青睐。“早知道就不拿什么书了，直接把他抱走就是了。”萧平旌被逗乐，埋下脑袋笑个不停。
　　“不行！”萧策没理他二叔，挠着鼻头想了半天，猛地拍大腿一喊。“我懂了，这次我不要弟弟了，妹妹更好，二叔你再给我生个妹妹吧。”
　　他二叔彻底被镇住，惊恐着回屋拿起他的宝贝宝剑就跑。表示今天天黑之前不想再见到这三个熊孩子了。
　　几场雨过后，天气热了起来。萧平旌晨起便换上一身庄重的衣衫。去无字排位前跪了半日，而后向老阁主辞行。兄长十年大祭将至。他要带着全家赶赴京城王陵。大嫂和小侄子祭拜完毕会回山，而他们四口则要继续游历。遍访天下的好山好水。
　　到了廊州城买马雇车，萧平旌特意多选了一匹矮小温驯的马儿留给萧策。
　　“策儿下来！”他对着正往车里钻的侄儿喊道。男孩儿听话来到他马下，被一把拉上马背笼在身前。“二叔教你骑马！”
　　车里的萧符有些羡慕的瞅瞅他二人，撇撇嘴回身撸一把弟弟毛茸茸的小脑袋。乖乖挨着母亲坐好。“二十一加一等于二十一，二十二加二等于二十二……”
　　蒙浅雪宠溺的往他嘴里塞了块蜂蜜花糕。“你哥哥真不是个好老师。快别跟他学了，来，大伯母教你。”
　　老阁主派了蔺七和小刀随行护卫蒙浅雪母子，二人一个骑上骏马，一个负责驾车。一行人赶在烈日未浓前上了路。
　　“策儿感觉怎么样，还会怕么？”
　　“不怕！二叔的马很稳。”
　　“那咱们跑一会儿？”
　　“好！”
　　一骑随风，转眼就甩出马车好远，萧平旌轻勒缰绳，放缓步伐。大小身影摇晃在马背上，天地浩渺，前路是成长，身后有归途。
　　男孩儿激动得红了面庞。一连几个好爽脱口而出。又急着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骑一匹马？”
　　“别急，今天先熟悉熟悉马背。明儿个让你骑那匹小的。咱们不急着赶路，二叔保证到金陵前让你学会。”
　　“二叔你真好。”
　　萧平旌拍拍他的手臂，把缰绳递到侄儿手里，鼓励道，“你试试。松松握着就好。”
　　“恩恩！”萧符愈加兴奋。扯着缰绳喊了几声驾。马儿又奔驰起来。
　　“二叔九岁那年，已经会骑大马了，自己够不到脚蹬，都是你奶奶在身后托着上马。然后再由你娘亲不管不顾的给马屁股来上一鞭子。任那马儿带着我吱哇乱叫的跑。有一次恰巧你荀舅舅撞见了，怕我出事，竟然舍身上前去堵。幸而那时他的功夫已经小有所成，不然我们两个都得受伤。结果被你爷爷知道了，不但罚我去跪小祠堂，还和你奶奶冷战了好几天。”讲起往事，萧平旌心内泛出些许温馨。
　　“二叔你的胆子好大呀。”
　　“可不是，我还偷偷跟过你爷爷和你爹爹去北境巡查，出了城不到半日就被发现了，你爹爹就让我和他共乘一匹马，就像咱俩现在这样。那时我和你一样，也是九岁。”
　　“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萧策问。
　　萧平旌沉默了下来。
　　“娘亲说，爹爹是个勇敢坚强有智慧有担当的男子汉。她要我像爹爹一样，将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你娘说的很对，策儿那么聪明，以后一定会很优秀的。”
　　“我爹爹是大将军么？”
　　“是的。”
　　“书上说，大将军就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我也想和爹爹一样，当个大英雄。”
　　……………………
　　“二叔？你怎么了？”
　　“其实，英雄不只有将军这一种，只要心怀良善，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是么？”
　　“是，而且无论你将来做何选择，你爹爹都会欢喜并支持你的。”
　　“二叔你很爱我爹爹么。”
　　“是啊，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兄长。也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萧平旌忍住鼻酸，摸摸侄儿乖巧的脖颈，“咱们停下歇歇吧，等等你娘他们。”
　　萧策学叔父的样子勒住马缰，扭头带些顽皮又很认真地拍着胸脯，“那我就要和爹爹一样，当个好兄长，保护弟弟们。等我学会了骑马，由我来教他们。”
　　“策儿真棒。”
　　“我已经教会符儿算数了哦！”小男孩小脸一扬，示意，二叔快再夸夸我。
　　“那个十加十一是你教的？”
　　“嘿嘿，没错。”
　　“臭小砸！”使劲儿拧住他鼻子。“不许再祸害你弟弟了。”
　　金陵，不变的繁华复杂之地，萧家一行路过长亭，远远望了眼城门。并未停驻，驱车直奔郊外王陵。冬青和荀飞盏早早等在那里迎接。众人先去拜谒了萧庭生的衣冠冢。而后来到萧平章的墓前。不料却见到意外之人。
　　梁帝萧元时由岳银川将军护卫到此，早已等候多时了。萧平旌下跪行礼，刚弯下腿便被扶住。
　　“平旌哥哥！”萧元时满脸掩饰不住的激动欣喜。“我总算见到你了。”
　　蒙浅雪和林奚也带着孩子过来参拜。
　　“两位嫂嫂快快免礼。”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萧平旌惊异。
　　“先行祭礼吧，平旌哥哥。”萧元时道。
　　奠酒焚香，因记挂着天子在侧，萧平旌匆匆拜过，退到一旁和萧元时叙话。
　　萧元时知道这几年来他的平旌哥哥虽有书信却再未踏足过京城，想必仍未能释怀旧事。王陵年年祭祀，萧平旌全都托付了荀飞盏和冬青。自己想要见他一面，只能在这十年大祭亲自来此等待。及至见了面，满心的话语却也说不出半句。只好胡乱扯些家常，盼着萧平旌能懂他几许。
　　“平章哥哥的儿子长得真好……
　　筗儿的周岁贺礼不知平旌哥哥收到没有……
　　朕给符儿在太学留了学位，不知平旌哥哥可愿送他到京城……
　　朕要大婚了，平旌哥哥……”
　　有些事，无论你说多少遍如果，都还只能接受。帝王之位最是孤独，然而生命里唯一的光已经离得很远，隔膜之外的挽留就像他伴着血泪的成长史，无奈又无力。徒留唏嘘而已。
　　金陵是个困局，萧平旌只是不愿自己和家人再多劳累，对于萧元时，心疼到底多过怨怼。聊到最后，萧元时要启程回宫。萧平旌突然喊住他。
　　“元时，我还要在城郊多住几日，等你得闲儿，平旌哥哥带你去九安山猎熊，就当送你的新婚贺仪吧。”
　　夜晚，岳银川将军送走了皇帝又返回王陵，和冬青，荀飞盏，萧平旌四人一同坐在月下饮酒。
　　“我的副将谭恒，把家安在了东境，这才换我能长留京城。可现今朝中仍是党派林立，因为我们三个都跟随过你，自然都被归成长林党。想要在这虎狼之地生存，简直步履维艰呐。”
　　“辛苦你们了。”萧平旌敬了一杯，颇为无奈地说。
　　“如今四境表面太平，我们这些武将在朝中自然没什么分量。好在陛下权衡用人都很精明，倒也还算过得去。”冬青道。
　　“表面太平？”萧平旌一下子抓住重点。
　　“陛下即将大婚，大渝和南楚都派遣了使团进京。还都带着自家的和亲公主。陛下除了迎娶皇后之外还要再封两位贵妃，而且这两位贵妃怕都不是省油的灯吧。”荀飞盏道。
　　萧平旌皱眉，看来这清平盛世又将酝酿波澜了。
　　萧家一行人留在王陵住了几日，萧平旌每晚都会提着酒壶到兄长墓前坐上半宿。这日陪皇帝打猎归来，月亮已经升的老高，远远地看见墓前朦胧的光晕中跪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正是长嫂蒙浅雪。萧平旌停住脚步，在其后默默陪着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大哥，多去梦里陪陪他们母子吧……
　　离了京城，下午便行到了启竹溪，萧平旌来了兴致，打算就此停下，露宿一晚。和小刀蔺七张罗着支锅搭帐篷。然后背上弓箭往远处转了一圈，收获了三四只野味。一边退毛一边和在旁边围观的小侄子说，“琅琊山上烤的全都差点意思，今天二叔就给你尝尝你弟弟口中真正的美食。”
　　小饿狼们饱餐一顿，就连小刀都起了跟随萧平旌出游蹭烤肉吃的心思。
　　林奚抱着萧筗，牵着萧符，下到溪边洗手，皮小子脱了鞋袜跑到水里狠玩一顿。浑身湿哒哒的被拎出来。回身一看，三十一岁的萧姓少年立在山坡上，伸手等待，先拉上老大，接过老二，然后一把将媳妇儿拽到怀里。十年一梦，画上句点，眼前又是崭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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