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小青鸟有自己的使命在身。
　　出了王宫，一路往东的路上，他交给曦华一卷玉简，里面记录着大荒已有的全部文字，有些文字旁边还配着图画。比姬俊小时候习的那本，还要全些。
　　曦华对他的命令不敢违拗。只是她毕竟为奴多年，即便现在脑子比从前聪明些，但是记下一整卷文字对她来说，还是困难了些。
　　一遍，一遍，又一遍。小青鸟那还没有他眼珠子大的耐心，早就消耗殆尽。脾气上来的时候，就对着曦华，没头没脸地一通乱啄，逼得曦华只能四处躲闪逃窜。

　　不过，他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做一两件善事。其中最得曦华心意的，就是他找到了教姬俊母后做糕的那位叫虞娘的老嬷嬷。
　　高辛被灭之后，原本高辛王宫里的宫人，大多数都被遣散。虞娘因为有手艺在身，便在穷桑街上，开了一间点心铺。
　　虞娘心善，见曦华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在街边行乞，便好心收留她在店里打杂。
　　曦华老实，本分，不爱说话，也不聪明。但常年身在王宫，早已厌倦了尔虞我诈，又没有子嗣的虞娘，恰好就喜欢她这样单纯的姑娘。对待她，就如同亲女儿一般。
　　两世为人，曦华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照顾，被人呵护的温暖。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她手艺还未学全，虞娘便因病过世了。
　　那天，曦华第一次体会到伤心的感觉。眼睛像是不受控制般，不停地掉眼泪。
　　“我这是怎么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小青鸟。
　　小青鸟第一次没有损她，解释道：“现在的你与从前的你，最大的区别就是，你开始有了七情六欲。往后，你会慢慢体味到生而为人的各种滋味。”
　　“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曦华道。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回不了头了。”小青鸟浇灭她的希望，道：“今后有何打算？”
　　曦华盯着虞娘的尸首，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她醒过来吗？”
　　“她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不过，你如果不想下一次再遇上这种事，依旧无能为力的话，可以学医。”小青鸟不忘自己的使命，循循善诱。
　　“好。”曦华点头答应。

　　小青鸟给她的，自然是全大荒最全的医典。
　　然而，对于没有师父，识字不多，脑子也不太灵光的曦华来说，习字，认药，辨症状，记药方，简直是种折磨。
　　尤其遇上同一种病症，却有好几种药方时，曦华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更好地辨认药草，药性，积累经验，曦华只能不停地在大荒行走。
　　这期间，除了学医以外，她还牢记于心的一件事，就是给远在新都王宫的那个孩子送糕。
　　跑腿的活，自然交给小青鸟。每次跑腿，都有代价。有时候是多记一篇大荒律典，有时候只是多认几个字。

　　一晃眼，又是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里，曦华几乎走遍了大荒每一寸土地。人间的诸多规矩，情理，她大多都已知晓。只是，因为居无定所，始终不爱与人攀谈。
　　直到她遇到了，如当年的自己般，饿倒在她家门口的老五。而老五又捡了一个孤儿，起名桑葚。
　　小青鸟说，在旧都定居几年，体验常人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她便在小院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四十年。

　　当姬俊看到自己敲响酒铺木门时，后面的事，他就已经知晓得七七八八了。
　　她在祭台上替自己抗下那一击，于生死之间，触发了身上的缚元术，却因将替她压制痛苦地救命丹药给了孟彦，不得已只能跟着小青鸟离开。
　　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小青鸟将她带回昆仑山，扔进天池。

　　曦华坐在水莲中，看着水中那个白衣白发的绝美倒影，问：“这就是我以后的模样？”
　　小青鸟露出原形，站到她旁边的水面上，道：“神女，都是一个样子。缚元术虽然可以减轻你的痛苦，但只要你在昆仑山以外的地方现出神女之身，痛苦便如影随形，半刻不消。你身上的神力觉醒得越多，使用的神力越多，额间的莲花就开得越盛。等你被替换出的人族骨血将衣裳全部染红，额间的九瓣莲完全盛开，头发变成黑色之后，便会正位，成为真正的昆仑神女。”

　　“如果，这莲花一直不开呢？”曦华问。
　　“昆仑神女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上承天意，下引万灵。若大荒没有大乱，你行走于人间，与高坐在昆仑山巅，其实没多大区别。”
　　曦华眼神一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青弗想了想，道：“应当是吧。”
　　曦华一喜，道：“那我便一直陪着他。”
　　看到这里，姬俊感觉自己已经心痛到不能呼吸了。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帮他，曦华本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你想带他来昆仑砍不死木，你疯了吗？”小青鸟像是被人拔了鸟毛一般，气得上蹿下跳：“你知道那老头多大年纪了吗？连本王的祖辈看见他，都要礼让三分，你竟想啃他的肉？”
　　“我……”曦华语塞。
　　“那所谓的九黎禁术本就是从昆仑山传出去的，他们不知那术法的真相，你也不知道吗？既然他就算得了这不死木，也是徒劳，你又何必去求那老木头？”
　　“我，”曦华想了想，道：“我只是想帮帮他。”
　　“帮他？”小青鸟好笑道：“你怎么帮他？让本该失传的术法重现世间吗？你不知道这会给大荒，给九黎带来多大的风波吗？”
　　曦华摇头，道：“我只是想要尽量达成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为了他的心愿，你连命都不要了吗？缚元术的苦，还不够你受吗？他连你的样子都不记得，你这么为他，值得吗？这些年，昆仑山上的大部分典章，你已经习得差不多了。身为昆仑神女，强行逆天，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不记得了吗？天火焚心，连前任神女都只扛了四百年，便油尽灯枯。你一个半神之躯，能不能活都是问题，你知道吗？”
　　曦华点头。
　　小青鸟见她冥顽不灵的样子，叹道：“神女是不能动情的。”
　　“本王，前任神女，她后悔过吗？”曦华问。
　　小青鸟一顿。

　　“她是真正的神女，都不曾犹豫。我为何不敢？”曦华正色道：“说她赐给轩辕妭太阳之火，助黄帝打赢冀州之战，干涉大荒气运。依你看，她选错了吗？黄帝不配统一炎黄两部吗？你瞧如今大荒的形势，姬俊为王，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我帮他，虽然有我自己的私心，但若这私心，于大势无碍，而我又自愿承担一切后果，那么即便是上天，也不能阻我。”
　　“可你若就此丢了性命，不觉得遗憾吗？”小青鸟问。
　　曦华摇头：“我的命，本来就是他给的。还给他，也是应该的。”

　　昆仑山顶，因为神女并未正位的缘故，一片被冰封的惨白。曦华在这里住了一百多年，神宫该有的威严，一点都没体会到，反倒是被这里的冰冷和死寂，冻得心寒。
　　曦华坐在神殿前，看着下面望不到头的台阶，道：“我这才回来三天，一想到他成了婚，便觉肝肠寸断。你说前任神女，是怎么熬过来的。”
　　小青鸟化作人形，低她一阶坐下，道：“她也是在这神殿里，木偶一般，几十年如一日地坐着。”

　　“这里，只有你和神女吗？”曦华环顾。
　　“怎么会。”青弗道：“这里哪怕一根草，都有十几万岁了。只不过，偶尔能陪她说话的，只有我。”
　　“所以，我也只能如她这般，成为这昆仑之巅的一座人像吗？”
　　“她好歹还做了一千多年的神女。你若再不肯正位的话，怕是没几十年了。”
　　“她做了一千多年的神女，却只能坐在这顶峰之上远远望着。我虽只剩几十年的寿命，却可以随时下山去看他。这么说起来，她还得羡慕我呢。”

　　青弗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就你现在的身子，还随时？”
　　“总好过百年千年的煎熬。这才三日，我已无法想象，剩下的几十年，要如何挨过去。”
　　“真不打算正位吗？你还未见过昆仑山真正的样子。也许，你会喜欢，也不一定。”青弗问。
　　“不了。他是我此生唯一的光亮。没有他的地方，就算金堆玉砌，光华万丈，于我而言都是囚笼。我不似前任神女，受不住这刻骨的相思之毒。”
　　“那你打算如何？”青弗问。
　　“既然我死后，不会再有人记得。倒不如尽量将一切还原成当初的样子。”

　　到这里，曦华的记忆便结束了。
　　姬俊清醒过来后，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青弗：“什么叫不会再有人记得？”
　　青弗知道他要问。慢慢开口道：“历任神女正位之后，曾与她有过羁绊的所有人的记忆，都会消失。就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会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个女儿。这就是大荒对神女的来历一无所知的原因。
　　曦华虽不是神女，但她曾在大荒现过神女真身，用过神力。所以，她离开之后，所有有关于她的记忆，也都会消失。”

　　“您的意思是，我会忘记她？”姬俊颤声问。
　　青弗点头：“明日第一缕朝阳照到大地时，你就不会再记得她了。”
　　“这怎么可能？！”姬俊大声道：“那座小院，还有小院里我给她做的衣裳，总不能凭空消失吧？如果我忘记了她，那您教我和凤尾的奇门遁甲之术，也会忘记吗？如果不会忘，那要如何解释？”
　　“昆仑自然会安排好一切。”
　　姬俊急道：“可我不想忘记她！”
　　“高辛俊，你不是她，难道也不明白，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今，昆仑神女和大荒帝王都选中你为储君，你身上肩负着整个大荒的兴衰，除了接受命运，你别无选择。”

　　“死都不行吗？”姬俊握紧拳头。
　　青弗正了正身子，道：“有吾在，你死得了吗？吾是看你对她也算一片真心的份上，才给你看了她的记忆。
　　吾还想告诉你，你喜欢的，是那个几次为你心碎，拥有着神女样貌的曦华，而不是被千人嫌万人弃的乞丐。而她爱的，始终都是只是你。与你的身份，德行，相貌毫无干系。你与她之间，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对得起，也配得上你这份情。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你且细细想想吧。”

　　凤尾一直守在门外。见青弗出来，她细细打量：“这就是你的真容吗？”
　　青弗道：“皮相罢了。”
　　凤尾怔了一下：从前，他从不会用这般冷漠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我们，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青弗微微一顿。见，也许还会再见。只不过，她定是不会再记得自己了。
　　“不会。”青弗朝凤尾伸出手。
　　凤尾盯着他的手掌心，想了一下，才从怀里掏出黑陶盆，有些不舍地递到他面前。
　　收起黑陶盆，青弗漂亮的眼睛便不再看她。
　　“往后，自己多保重。”
　　凤尾捂住脸，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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