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姬俊”如此活着，自然痛苦。另一个看着她这样的，更是绝望。
　　终于，在一百年后，在“姬俊”的身体终于似人族一般，老得只剩下一口气时，小青鸟再次出现。
　　就在泽州河边。那个姬俊曾多次看过日落的地方。
　　“跟吾走吧。”
　　一百多年的流浪，“姬俊”终于能勉强听明白几句人话。只是，她惊恐地看着这个时不时出现，总是给她带来厄运的小青鸟，惊恐得不住后退。
　　小青鸟点了一下她的眉心，道：“一百年了，神女封印就要碎了。你不跟吾走，只有死路一条。”
　　“姬俊”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仍是不肯点头。
　　“那你就去死吧。”小青鸟道。

　　“就去死吧！”
　　“去死吧！”
　　似这样的话，在乞讨的时候，她听了无数遍。那些赶她的，打她的人，经常这么说。“姬俊”以为，那也许就是她的宿命，便轻轻点了点头。
　　小青鸟诧异。怎么会有人，宁可死，也不愿做神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同这个被他折磨了一百年的人解释过，她的终点，她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
　　姬俊一眼就看出，来的是从王子变成质子，从穷桑去往新都，才满十岁的自己。
　　随着那仪仗越来越近，从前的记忆，也在他脑海里，慢慢清晰。
　　那时，父王为了避免两族交战，生灵涂炭，打算投降玄帝。消息传出之后，举国哗然。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父王虽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但到底葬送了祖父白帝一手建立起来的大好基业，心中愧疚。为了让玄帝更好地收服高辛诸部，减少流血，为了对祖父有个交代，父王思量许久，最终决定，自尽以谢天下。
　　母后虽然悲痛，但还是同意了父王的决定。

　　丧仪未过，母后忽然告诉他，说玄帝想要接他去新都，亲自教养。母后还说，让他先去，自己处理完王宫杂事，随后就到。那晚，母后陪着他，说了一整晚的话。临行前，还包了一包她最拿手的杏花糕。
　　他一路走一路吃，等到泽州河时，只剩下两块。
　　许是天意，一路都在思念母亲的他，路过河边时竟掀开了车帘，看到一个站在河边，似是要寻死的老妪。他一时心热，便叫停了车队。
　　小小的他，慢慢走到那老妪身后，操着一口幼童特有的软糯童声，朝老妪大声道：“你是要寻死吗？”
　　老妪听到他的声音，慢慢转过身。

　　“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我母后跟我说：生命可贵。无论处境多么艰难，都应当心怀希望，努力向前。”
　　小小的姬俊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将其摊开，把里头仅有的两块杏花糕拿出，放到老妪手中，道：“这是我母妃送我的杏花糕，你尝尝，可甜了。”
　　那杏花糕小小的，圆圆的，因为长时间被护在怀里，还带着余温。“姬俊”乞讨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吃食。她拿起一块放到嘴边，很小心地咬了一口。

　　那杏花糕软糯得很，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姬俊”心中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暖意。见那小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姬俊”将剩下的那块杏花糕，重新放回他手里的帕子上。
　　那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捧着仅剩的最后一块杏花糕，犹豫了一下，将帕子包好，小心藏回怀里。
　　“你吃了我的糕，就不能再想着死了。你要记着我的话，无论多难，都要努力活着。”小人儿说完，解开身上的斗篷，踮起脚尖替她罩上，很郑重地重复了一次：“记住啊：无论多难，都要努力活着。”

　　“无论多难，都要努力活着。无论多难，都要努力活着……”
　　“姬俊”抓着斗篷，看着远处的车驾，不停地在心中重复这句。想着想着，便不自主地跟了上去。
　　“无论多难，都要努力活着！”
　　从泽州城到新都的一路上，“姬俊”生怕自己忘记，千万遍地重复着。

　　“想活了？”
　　这晚，一直偷偷跟着“姬俊”的小青鸟终于现身。
　　“姬俊”点头。
　　“可是，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小青鸟道。
　　“姬俊”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一只手指着自己，一只手指着王宫的方向。
　　“你想陪着他？”小青鸟问。
　　“姬俊”还是不太明白，还是固执地一手指自己，一手指王宫。

　　小青鸟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伸出翅膀，往“姬俊”眉心一点。
　　“姬俊”只觉身上一松，脑子一下清明起来。
　　“你想留下来，陪着他？”小青鸟再次重复。
　　惊奇的是，这一次，“姬俊”竟然完全听明白了。他用力点了点头。
　　“想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代价却有些大。”
　　“姬俊”道：“什么代价？”
　　对于这个沉默了一百多年的傻子忽然开始说人话，小青鸟一点都不诧异。

　　“原本，你跟吾回昆仑山之后，只需在天池里泡上三天三夜，便可脱胎换骨，重塑身躯，成为神女。但你若执意要留在人间，那就只能走另一条路，忍受扒皮削肉挫骨的痛苦，从一个普通人族，一点点蜕变，最终觉醒，成为神女。你愿意吗？”
　　“姬俊”毫不犹豫点头，道：“我愿意。”
　　小青鸟不屑地看着她，道：“你不如，先试试。”
　　说完，“姬俊”便觉得身子一顿，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一丝每一毫的血肉骨骼，都在痛得直叫嚣。那个忍受了一百多年寒冷，饥饿，殴打，撕咬，身体早已对疼痛没了感觉的她，竟瘫倒在地，不住地翻滚挣扎。

　　“即便，要时常忍受这样的痛苦，你仍然愿意吗？”小青鸟问。
　　姬俊看着地上那个咬紧牙，不停打滚的自己，心痛得像被人捏碎了一般。放弃吧，你放弃吧！他在心里呐喊。
　　然而，“姬俊”却颤抖着声音，道：“我……愿……意……”
　　小青鸟收回眼神，“姬俊”身上一轻，疼痛感立即消失。但她已经疼到脱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罢了，你变成如今这样，也有吾的缘故。你既已确定要走这条路，那吾只能替你种下缚元术，尽量替你减轻痛苦。”
　　说完，小青鸟朝她眉心那红痣般的胎记，打入一道五彩光亮。那光芒太过刺眼，“姬俊”下意识地闭紧双眼。之后，她便觉得有一股暖流自眉心流入，慢慢温暖着她的四肢百骸。那感觉，就像是冬日里，靠在避风的墙角，伸直了四肢晒太阳，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

　　暖流润过全身之后，“姬俊”慢慢睁开眼。她早已枯瘦干黑，满是疮疤的双手，竟变成了年轻姑娘的纤纤柔荑。不堪重负，弯曲如虾的脊背也重新挺直了起来。
　　这才是曦华原本的模样。
　　“那孩子乃白帝之后，你若想见他，只能进宫。但你身份特殊，不可能埋在那里一辈子。吾在你身上罩个春华秋实，给你重新换成人族身子，你且进王宫去，待四十年后，你年迈之时，吾再来接你。”

　　“姬俊”虽又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脑子也比从前灵光了许多。但还是不善与人接触。王宫的管事本嫌弃她是个哑巴，但看她老实，浣衣的手法又扎实，便将她留了下来。
　　“姬俊”在大院子里替宫人们洗了半年衣裳，又机缘巧合地被分到了明华殿。
　　明华殿没有旁的小孩子。“姬俊”第一次看到孩童衣裳，就知道是属于那个赠糕给自己的孩子的。她捧着衣裳，双手颤抖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自己激动的心绪。

　　浣衣房除了更加宽敞，整洁，能填饱肚子之外，和当年的奴隶窝其实没什么区别。管事的宫人虽不如奴隶管事那么凶神恶煞，但“姬俊”那种被刻在骨子里的畏惧，还是让她一看到管事，就下意识地闪躲。
　　只是这一日，当她无意间看到一朵飘落在院中的杏花时，那畏惧便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她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便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按下都快跳到嗓子眼里的心脏，抬起她这辈子都不曾抬过几次的头颅，艰难地同管事比划自己的请求。
　　好在，管事心善，在明白她的意思后，爽快地答应了。

　　那个春天，赶在最后一批杏花凋完之前，“姬俊”采了几篮子的花瓣，悉心晒干收好。
　　之后的每一年，日子过得都差不多。“姬俊”最喜欢做的，除了每个春日晒杏花之外，就是对着她心中那个孩子的衣裳发呆。他的袖口沾了甜汁，他是不是喝过甜汤？他的膝盖上有块污泥，他是不是做错了事，受了责罚？他今年的衣裳比去年长了两寸，他是不是长个子了？
　　四十年，于神族都不能算是弹指一瞬，“姬俊”却困在一个小院子里，甘之如饴。

　　她枯燥的生活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偶尔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一星半点，有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他们都唤他作“殿下”。每次听到这两个字，她都会竖起耳朵。
　　“殿下病了。”
　　“殿下得了陛下的夸赞。”
　　“殿下因为贪玩，被娘娘训斥了。”
　　……

　　四十年中，她也曾对着浣衣房的院门，生过出去走走，偷偷看他一眼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她害怕，害怕自己走错路做错事，害怕会给那个孩子带来麻烦。
　　实在想得紧了，就对着他的衣裳，想他的身量，胖瘦，喜好，想他那句：“无论多难，都要努力活着。”
　　因为年老，被放出宫去的那天，是她第二次见到明华殿的大门。她在门口站了许久，感觉不出自己是舍不得，还是放不下。堵在心头的那块巨石，到底是思念，还是遗憾。

　　小青鸟如约来接她了。他撤去“姬俊”身上的春华秋实，恢复她年轻的容貌，道：“还不想走吗？他只给了你一块杏花糕，你却给他洗了四十年的衣裳，这恩早就报完了。”
　　“嗯。”“姬俊”点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姬俊”想了下，道：“我想学做糕。”
　　小青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道：“再纠缠下去，你要吃大亏的！”
　　“姬俊”摇了摇头，道：“不亏。”
　　“随你吧。”小青鸟道：“你既要学，就不能再做一个只会浣衣的哑巴，你要学会怎么与人打交道，你知道吗？”
　　“姬俊”点头。
　　小青鸟，想了想，道：“既然做人，那就该有个正常些的名字。”
　　他看了看天边露出的一丝晨光，道：“就叫曦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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