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东夷！”
　　一切猝不及防。
　　姬俊目眦尽裂，只来得及抓住他的一片衣角。
　　“东夷！”常茙简荻想都不想，直接往火池扑。东夷，你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你死了，孟彦怎么办？
　　姬俊赶紧抱住她的腰，将她拦下。
　　姚妃这才确认，这个默默陪了她十几年的少年，当真就是她已近死去几十年的儿子。可是母子俩还未来得及相认，她还未来得及听他再喊自己一声“母妃”，他竟就这样死了。死在她面前，死在五步之外的火海。
　　姚妃吐出一口血，晕倒在地。

　　王后看着晕倒的姚妃，嘴角不由得漾起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还未完全露出，便有重光殿宫人匆匆来报：琼蝉殿下，断气了。
　　王后的笑容僵在脸上。报应吗？这报应吗？她的养子，她唯一的依靠，就这么死了？亏她贵为神农后人，竟连区区一点毒血都解不了。
　　已经死了吗？玄帝有些茫然。即便现在把那曦华逼出来，也没有用了吗？那今日这么一出，还有继续唱下去的必要吗？想到这里，玄帝忽然悄悄松了口气。也许，就此罢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同样松了口气的，还有西陵璋等，支持姬俊的势力。那“起死回生”的九殿下，已经揽下一应罪责，玄帝再没了一定要至姬俊于死地的理由。

　　“陛下，”西陵璋出列，朝玄帝行礼，道：“既然侍卫罔两已经承认，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且王后下令羁押在先，二殿下施暴行在后，所有因果皆与姬俊殿下无关，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还姬俊殿下清白。”
　　“西陵族长此言差矣。”赤水族长反驳道：“那侍卫罔两是姬俊殿下送进明华殿的。那么他身上带毒之事，姬俊殿下定然知晓。谁能保证，他当初送来进来时，没有包藏祸心。”
　　“你！”西陵璋恼恨地看着赤水族长。

　　“报！”一个侍卫突然上前，朝玄帝叩首，道：“禀陛下，宫门口来了位老妪，自称是医师曦华。应陛下所召，前来拜见。”
　　曦华？
　　玄帝眼神一闪。琼蝉刚死，她就到了。是巧合吗？
　　“传。”
　　曦华，她真的来了？
　　伊祁庆都喉头一紧：她真的为了姬俊，不顾自身性命，负伤前来了？自己终于要见到她的真面目了？
　　老妪？曦华？
　　姬俊先是一喜，随后心头便涌上一股浓浓的不安。怎么会是个老妪？她是准备用本来面目来见玄帝吗？为什么？

　　王宫正殿前，有一条直通正殿广场的直道。直道的尽头，就是王宫正门。
　　姬俊转过身，隔着熊熊燃烧的朱雀火，朝直道的尽头用力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四个带刀侍卫，中间是两个宫人，最后，是，是……
　　怎会这样？姬俊诧异。
　　走在最后的，竟是个矮小的身影，个头还不到前面宫人的胸口。她披着一件深蓝色的斗篷，手里撑着一根长杖，走得颤颤巍巍，像是十分吃力。
　　斗篷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这人，看着眼熟，但真的是曦华吗？姬俊有些迟疑。

　　全大荒最尊贵的一群人，全部站在正殿前，全部看着这个自远处慢慢走来的人影。
　　两个宫人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这老妪，恨不得直接把她架起来朝前走。
　　然而，直道再长，人走得再慢，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路过火池的时候，老妪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似是被火焰吓到了，往旁边让了几步，才继续往前走。
　　待她终于越过火池，来到近前时，姬俊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仔细打量。

　　怎会这样？！
　　姬俊以为自己是被火灼了眼，闭上眼睛，使劲揉了揉，再重新睁开。
　　来人并不是天生矮小，而是腰背佝偻，骨瘦如柴，所以看着瘦小。
　　那双露在外面，拄着长杖的手背，枯瘦如同老树皮。从斗篷下透出的几缕花白发丝，似秋草般随风飘荡，生机全无。
　　这人真的是曦华吗？姬俊不敢再看。她颤抖着抬起右手，鼓起好大的勇气，才碰到斗篷一角。
　　篷下之人似是有些怕他，几不可见地往旁边让了让。

　　“曦华，是你吗？”姬俊缩回手，颤声问。
　　那矮小的身子又抖了抖。
　　姬俊再次伸出手搭上斗篷。这一次，那人没有让。
　　可是，姬俊却忽然失去了掀开这斗篷的力气。他好害怕，害怕会见到一张与昔日截然不同的陌生容颜。
　　简荻却忍不住了。自人偶投火自焚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孟彦。孟彦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不管来的是不是曦华，总归是一线希望。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简荻上前，一把掀开老妪的斗篷。

　　斗篷下，是一张灰败似亡者，枯瘦如陈皮，满是皱纹的脸。眉毛稀疏，一双浑浊似泥水般的双眼，眼皮耷拉着。双唇因为牙齿掉光的缘故，嘴角向下耷拉着。
　　从容貌，已完全看不出半点曦华的影子。简荻呆立当场。
　　因为西陵琰的缘故，西陵璋对曦华的安危格外上心。他忍不住快步上前，打量老妪一眼，道：“你是何人，为何冒充曦华？”
　　老妪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站着。
　　旁边的姬俊却已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哑声轻唤：“曦华……”
　　真是曦华？
　　西陵璋后撤一步，有些站不稳身子。

　　“曦华……”
　　眼泪止不住地从姬俊的脸上滑落，还未滴到地上，就被火焰的余温蒸去，化作飞烟。
　　“曦华……”姬俊颤着手，抚上老妪眉心：“为何不好好养伤，为何要赶来？你不要命了吗？”
　　曦华让开姬俊的手，笨拙地后退一步，道：“我……”
　　开口这声音沙哑难听得很，曦华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本王呢，快跟本王回去啊，我没事的。”姬俊重新罩住斗篷，将曦华裹好。

　　“是你？”旁边照顾姚妃的那个老宫人忽然上前，迟疑地看着斗篷下的曦华。
　　“真的是你？你还没死？这怎么可能？”宫人惊诧道。
　　“嬷嬷何意？”姬俊不解。
　　“你是浣衣房的哑九，是不是？”宫人盯着曦华。
　　曦华抖了抖身子。
　　“真的是你。”宫人看了看曦华，又看了看姬俊，忽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嬷嬷，你在说什么？”老宫人在姚妃身边伺候多年，姬俊对她很客气。

　　宫人看了姬俊一眼，道：“殿下不认识她吗？”
　　“什么？”姬俊一怔。
　　“殿下且认认她这件斗篷，是不是从前高辛王宫独有的，用鲛人纱织就的飞云锦？”宫人拎起斗篷一角，递到姬俊面前。
　　姬俊诧异地接住袍角，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惊呼道：“这是我，这是我……”
　　姬俊瞪大眼睛。这是他小时候的斗篷，为何会在曦华身上。
　　老宫人看他神情，猜他可能并不知情。
　　“当年，殿下刚住进明华殿不久，后头浣衣房忽然拨来一个浣衣女。这女子是个哑巴，名唤‘哑九’。哑九进入浣衣房后，因为为人老实，做事勤快，深受主事喜爱。后来，她用全部的积蓄和所有的工钱贿赂主事，求主事将殿下你的衣裳，分给她洗。主事以为她是高辛派过来照顾你的侍女，便答应了。
　　殿下，你还记不记得，你刚住进明华殿那几十年，每套衣裳上，都熏着杏花香？”

　　记得，如何不记得？
　　姬俊刚刚收起的眼泪，再次不要命地往下掉。他膝行上前，再一次捧起曦华干枯的瘦脸，道：“我们早就见过是不是？早在旧都之前，更早之前，我们就见过是不是？这是我小时候的斗篷，我是在哪里曾见过你？我是在什么时候将这斗篷送给你的？好多小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老宫人继续道：“你一介平民，离开王宫时，已是风烛残年。为何过了两百多年，你还没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西陵璋有些摸不着头脑。
　　常茙简荻却是真的疯了。
　　曦华是高辛人，早就认识姬俊，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照顾，保护姬俊。那么孟彦呢？当年救东夷命地药丸是曦华给的，后来施展融魂之术，害孟彦陷入昏迷的也是她。如果，这一切都是曦华布的一个局，为的就是先利用孟彦替姬俊揽权，之后再将他一脚踹开。那孟彦如今？
　　简荻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愤怒。这么多年，她和孟彦，竟都被曦华这看似木讷蠢笨的表象，给蒙骗了。

　　姬俊却越想越开心。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曦华的了。
　　他紧紧抓住曦华枯树枝般的双手，道：“你喜欢去泽州河边看落日，并不是因为那里视野开阔，是不是？你进宫给我浣衣，是想感谢我，是不是？你给我的衣裳熏杏花香，是因为你以为我喜欢杏花味，是不是？你说你在穷桑住过几年，你是专门去学做杏花糕的，是不是？”
　　曦华被他说得有些慌张，想缩回手。
　　姬俊却兴奋得更加握紧了。
　　“这三百多年来，每隔十年，悄悄给我送杏花糕的那个人，就是你，是不是？孟冬廿三日，那是你我初见之日，是不是？”

　　曦华还未说话，简荻便上前一把将她的手臂从姬俊手中扯出，尖叫道：“你是高辛派过来帮姬俊的，是不是？姚妃身上无人可解的毒，其实是你下的，是不是？东夷无药可解，只能以毒攻毒，也是你策划好的，是不是？什么所谓的‘融魂’之术，什么‘连命蛊’，都是你糊弄孟彦的把戏，是不是？从始至终，你的目的，始终都是利用孟彦替你家殿下铺平道路，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姬俊拉开双目通红，满身怒气的简荻，道：“曦华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当初在旧都祭台，还有闵山口，若没有她，孟彦早就死了！”
　　“那你问问她，她要救的人，究竟是孟彦，还是你？”

　　姬俊一怔。当然，是为了他。
　　简荻睨了姬俊一眼，转身上前，跪到阶下，朝玄帝磕头，道：“求陛下替孟彦做主。”
　　“你说什么？什么毒？我身上何时有毒？”姚妃不知何时醒来，听到了简荻对曦华的质问。
　　“姚妃娘娘，您一直都不知道吧。其实六殿下和八殿下，还有九殿下，他们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在三殿下出生之后，在您身上下了一种毒。这毒虽对您无碍，却能毒害您的孩儿。是以，六殿下还未出生，便成了死胎，八殿下也只活了月余就没了气息。到了九殿下，虽然毒性减弱，九殿下能顺利出生，却也一直病弱，不得不卧榻静养。”

　　“常茙族长，你住口！”眼见姚妃的脸色越来越差，姬俊是动了真怒。他可以容忍她污蔑自己和曦华，但姚妃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姬俊殿下，你莫不是心虚了？”简荻目露凶光。从认识孟彦到现在，她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孟彦。如果曦华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姬俊，那孟彦八成已经遇害了。如果孟彦已经死了，那自己除了为他报仇，还有什么能为他做？
　　“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心虚？”姬俊正色道。
　　“你当然不必心虚，因为是曦华做的。而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你，为了帮你争到这储君之位！”

　　“俊儿，真的是这样吗？”姚妃转过脸，呆呆地看着姬俊：“俊儿，青云他们，当真是因为我，才会夭折的吗？”
　　“母妃，你不要胡思乱想。”姬俊上前将姚妃揽进怀里，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道：“母妃，事情跟你没关系。”
　　“俊儿，他们兄弟三个，你们两个，我们明华殿，到底做错了什么？”姚氏伸手抚上姬俊的脸颊，道：“俊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母妃，不是你的错。”姬俊抱紧姚妃。
　　“怎么能不是我的错呢？如果不是我，老六和老八就不会死，老九也不会受那么多年的苦。就是我的错啊。”姚妃从姬俊怀里挣出来，站直身体，一边往火池走，一边道：“我可怜的九儿，连吃一块桂花糖，都要偷偷的。”

　　“母妃。”
　　眼见姚妃就要走到火池旁边，姬俊赶紧起身抓住姚妃的胳膊：“母妃，都是孩儿的错，是孩儿没有保护好母妃和三位弟弟。”
　　“怎么能是你的错呢？”姚妃转过头，爱怜地看着他，道：“你是我带大的，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是母妃没用，没能保护好你们，没能……”
　　说到这里，姚妃竟忽然提起一口气，拔下鬓边金钗，狠狠扎向姬俊抓着她的那只手臂。
　　姬俊吃痛，手上一松。
　　姚妃便像只蝴蝶一般，跃入了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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