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王子府正堂，主位空着，上首第一席上的西陵璋，刚打发走一波来打探消息的使者，揉着眉心，一个头两个大。
　　短短四五日，出这么大变故，任谁都始料未及。
　　说姬俊指使人毒害琼蝉，他是疯了么？明明已经占尽优势，为何还要自毁前程？这种蹩脚的理由，有谁会信？更何况，姬俊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他若想对付谁，绝不可能会用这么阴私卑鄙的手段。

　　“王子妃，常茙妃到。”侍从通名。
　　西陵璋精神一震，直起身看着正走过来的两位女子。
　　“你们可算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简荻简单将事情的说了一遍。西陵璋听完之后，皱眉道：“陛下是想用姬俊引曦华出来，替琼蝉解毒？”
　　简荻点头，道：“应该是这样吧。只是罔两的身份太过特殊，若让旁人知道这世上有‘融魂’这等逆天的术法，怕是会引起轩然大波。为保险起见，其他的准备照旧，咱们再想法子找到曦华就是。”

　　“咱们要去哪里找她？”曦华从来都是自如来去，连姬俊都找不到，自己要去哪里找？西陵璋一头雾水。
　　“连你都毫无头绪吗？”简荻有些失望。
　　西陵璋想了想，摇头。
　　“凤尾会不会知道？”庆都忽然开口。
　　简荻眼前一亮。
　　三人立刻来到小院。

　　凤尾开着院门，坐在门槛上，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膝头，掌心是一片青色翎羽。
　　西陵璋看到那抹绿色，立刻飞身上前，急急地看着凤尾，道：“联系上了吗？怎么说？”
　　凤尾抬头，眼睛死死地瞪着西陵璋。
　　西陵璋讪讪地后退一步，道：“我知道是琰不对。只是，现在事态紧急……”
　　“那又如何？！”凤尾站起身，微微仰头，直视西陵璋，质问道：“如果不是那一掌，姑娘怎会重伤？若姑娘当时便死了，如今要谁来救殿下？西陵琰吗？”
　　西陵璋哑口无言。

　　“凤尾，你冷静点。”简荻劝道：“不管曦华现在如何，她想不想来，能不能来，她总有知道的权利。如果后日姬俊真的受火刑而死，日后她寻来，你该如何同她交代？”
　　凤尾看了看简荻，又瞪了西陵璋一眼，道：“我只能联系到本王。”
　　“那快试试。”庆都道。没人比她更在意姬俊的安危了。就算不得不求曦华帮忙，她也心甘情愿低头。
　　凤尾看了三人一眼，侧身让开道路。待三人进院，关好院门后，她才拿出黑陶盆，站到盆中，然后用灵力催动翎羽。

　　“出什么事了？”翎羽四周泛起一阵金光，本王的声音自金光中飘出。
　　“额，姑娘好些了吗？”
　　“留给你救命的信物，你竟用来打探她的消息？”本王不耐。
　　凤尾心中一慌，立马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清。
　　“放心，高辛俊没那么容易死的。还有事吗？”
　　“那，那你好歹告诉姑娘一声啊。”凤尾其实也很着急。自王宫回来之后，她便在犹豫，要不要通知曦华。她只是一看见西陵璋，就想起西陵琰，心中气愤罢了。
　　“她正在闭关疗伤，强行唤醒恐会前功尽弃。你且去问问高辛俊：若一命换一命，他可愿意？”话音刚落，翎羽周围的金光立刻散去，重新躺回凤尾掌心。

　　一命换一命？用姑娘的命换殿下的命吗，如何使得？殿下一定不会答应的。
　　凤尾收起翎羽，跳出黑陶盆，抹了一把眼泪，道：“我要杀了她！”
　　“站住！”庆都大喝。
　　凤尾顿住脚步。她虽不大待见庆都，但庆都毕竟是王子府的女主人，主人的命令，自己作为侍女，理当遵从。
　　“看来，只能想其他办法了。”简荻率先出院。
　　庆都看了凤尾一眼，也往外走。
　　西陵璋落后一步，道：“就算家妹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也该是姬俊去讨。”

　　转眼便到了行刑之日。玄帝终究还是没等到曦华的任何消息，而琼蝉已经毒入心脉，奄奄一息。
　　王宫正殿前的广场，原本用巨石铺就的平整地面上，多出了一个两丈见方，一尺多深的石池，池子里铺满了小儿手臂粗细的扶桑木。池旁边竖着四根三丈多高，两人合抱粗细的石柱，每根石柱上各绘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毕方。
　　传说毕方来自幽冥，其火焰可以烧尽一切邪恶。在大荒已有的火刑中，以毕方火为火源的刑罚，只用来处置最凶狠，最邪恶的罪人。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玄帝高坐在王位上，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王后，姚妃，伊祁庆都，常茙简荻；大王子童丞，四王子苍舒，七王子长峰；神农氏，西陵氏，蜀山氏，赤水氏，方雷氏；祝融氏，姜氏，姚氏，申氏；还有因为姬俊匆匆而来，原属高辛的金天氏，青阳氏，羲和氏……
　　他们当中每一个，都代表了一方势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让他们互相支持，制衡，从而维持大荒的安稳。
　　玄帝微微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刑场。
　　自己这些年，真的做错了吗？如姬俊所说的那样，如果当初自己给了明华殿一个公道，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了吗？储君之争，当真如孟彦想得那样单纯吗？

　　如果场上的这些人能听到玄帝的心声，定会回他一句：不能。
　　自琼蝉中毒之后，朝堂上已经吵了好几日。从一百多年前的秋日祭典，到今日姬俊是否当真指使罔两给琼蝉下毒，琼蝉和姬俊两方的支持者，早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从前的，现在的，真实的，推测的，全部都说完了。
　　到现在，他们都已经麻木了。
　　储位之争，从来都是腥风血雨，你死我活。
　　此刻，他们更加关心的，已不再是事情本身的真相，而是玄帝陛下的选择。
　　如果琼蝉不治而亡，姬俊当真以命抵命，孟彦又因九殿下之死悲伤过度，无心政务，游历未归。那么会不会掀起新一轮的储位之争，各世家氏族又该何去何从。
　　大殿前，台阶下，每一个人的心，都因为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而汹涌躁动着。即便摆了五六盆冰晶，许多人的脸上，还是热汗直流。

　　凤尾站在简荻身后，静静地看着缓步走来的姬俊。他虽被关了两日，但丝毫不见憔悴，面色平静如昔。
　　待姬俊行完礼站定之后，玄帝终于开口：“姬俊，你可认罪？”
　　“认。”姬俊平静道。
　　“那你可有话要说？”
　　“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这是自认罪无可恕，还是不得不认罪，干脆不再辩白。
　　不重要了。
　　玄帝默了一下，轻轻抬手。只见柱子上的四只朱雀口中，忽然吐出赤红色的火焰，池中的扶桑木立刻燃烧起来。炽热的温度灼得凤尾不自觉地往简荻身后缩了缩。
　　姬俊却似毫无察觉。他平静地朝玄帝下跪，磕头，起身。又微微转身，朝姚妃下跪，磕头，起身。最后，朝伊祁庆都所在的方向躬身一礼。之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火场去。

　　“俊儿，我的俊儿……”姚氏不忍再看。她侧过身，伏在身旁陪着她的老宫人身上，哭得肝肠寸断。
　　庆都握紧双拳，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曦华，你还不来吗？再不来，他真的就要死了！
　　简荻也屏住呼吸，眼睛盯着姬俊，一眨都不敢眨。
　　就在姬俊离方池不过四步远时，远处冲来一个人影。那人大声喊道：“兄长不要！”
　　简荻心头一跳：这声音，是孟彦！只有孟彦才会称呼姬俊为“兄长”。
　　她定睛朝来人一看：是罔两。
　　简荻那跳到喉咙口的心又沉了回去。

　　“你来做什么？”姬俊惊讶地看着罔两。
　　“兄长，我记得从前三哥都是这么称呼你的，对吗？”罔两看着姬俊，眼中泪光闪烁。
　　姬俊怔了一下，轻轻点头。虽然童丞，琼蝉才是孟彦的血亲兄弟，但孟彦总称他做“兄长”，几百年尊敬如旧。
　　罔两朝台阶上的玄帝跪下，道：“父王，您明知兄长是无辜的，为何还要处死他？”
　　这人是谁？竟敢称玄帝为父？众人皆奇怪地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一身侍卫装扮的年轻人。
　　“罔两，你胡说什么呢？”姚妃转过身，端着一张哭花了的脸，心疼地看着阶下的罔两。这孩子，莫不是疯了吧？
　　听到这声称呼，玄帝不由得双手握紧。知道罔两就是东夷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只是，心中有一道声音硬生生压下了他的其他情绪。
　　“住口！”玄帝喝斥。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然而，罔两却仿若未觉。
　　“我没说错，为何住口？若不是王后娘娘抓走了我，若不是二哥硬要鞭笞我，他如何会沾到我的血？二哥他有如今，完全是他自作自受。”
　　“我叫你住口！”玄帝咬牙。
　　姬俊也拉住罔两，道：“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罔两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姬俊，道：“兄长，如果三哥在此，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还你清白的。我虽不如三哥，但为你说句公道话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我现在不说，我怕我会后悔一辈子。”
　　“罔两，这事与你无关。”姬俊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何无关？”罔两转头看向玄帝，道：“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为这件事负责，那便用我轩辕东夷的命，偿他轩辕琼蝉的命。”
　　什么？轩辕东夷？众人尽皆变色。九王子轩辕东夷？他不是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吗？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出现在此？
　　“你说，你是谁？”姚妃颤抖走下台阶，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陪了自己十几年的少年。
　　罔两抬起头，盯着姚妃哭道：“母妃，我是东夷啊。那个总缠着您，半夜还跟您要桂花糖吃的东夷啊。”
　　桂花糖？姚妃踉跄了一下身子。
　　“不，不可能！”姚妃摇头。这少年，虽同东夷有些像，但他怎会是东夷。可若他不是，又怎知道桂花糖？桂花糖是只有她和东夷才知道的秘密，连孟彦都不知道。

　　“把他给我带下去。”玄帝抬手吩咐。东夷毕竟年轻，虽然单纯正直，却实在不知轻重。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挑破身份，就等同于告诉世人，这世上当真存在起死回生的术法。这消息一但传出去，定又是一场风波。如果再被人查出“融魂”这等起死回生的邪术，九黎一族，怕是再无安宁。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玄帝这欲盖弥彰的吩咐，更是坐实了这侍卫的身份。刹那间，议论声此起彼伏。

　　姬俊自然明白玄帝的用意。他弯腰扶起罔两，劝道：“听话，先回去。”
　　哪想到罔两竟像是铁了心一般，直接挣脱姬俊，往火池又靠了两步。
　　眼看他的衣角已经被朱雀火的火舌卷走，化作飞烟。姬俊立即拦下前来押人的侍卫，后退一步，放轻声调，道：“东夷，听话，快回来。”
　　常茙简荻也慌了心神。她从人群中走出，疾步走到姬俊身旁，紧张地看着罔两。
　　“东夷，你快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母妃和孟彦。”简荻急得都快哭了。“东夷，你想想，你若有个差池，孟彦该怎么办？”

　　哪想到，罔两听到“孟彦”二字，眼神中竟闪出一丝坚定之色。
　　“简荻姐姐，如果三哥在这，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兄长去死的。”
　　简荻一怔。是这样吗？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孟彦，他也宁可死，都不愿牵连姬俊吗？
　　罔两看向高台上，已近站起身的玄帝，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他解开衣裳，露出胸口的鞭痕，扬声道：“是我，九王子轩辕东夷，不满王后和二哥跋扈，一直打压欺辱明华殿，心怀怨恨，想要报复。当日，我明知自身带毒，在见到二哥时，依旧出言挑衅。二哥是被我惹怒了，才会想要鞭笞我，沾上我的血。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与兄长毫无干系。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甘愿一死。只求父王不要再为难兄长。”
　　说完，他竟不待玄帝回答，转身越入火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