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二殿下琼蝉病了。
　　整个新都的医师，无论份属哪个氏族，都被召进了王宫，连樊林也不例外。
　　神农氏还派出使者，给炎帝一脉，散落在大荒各处的医师送消息。估计用不了多久，整个大荒的医师就会再一次聚集到新都，重现当年为九殿下医治时的情景。
　　医师们来新都，为的是能治好琼蝉殿下，扬名天下。那些同样匆匆而来的各氏族世家的首领们，心中所想的，则是整个大荒的未来。
　　不过两日，整个新都就像是一锅烧开了的热水一样，沸腾了。

　　王宫中央，王后的重光殿，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的最中心，进出的宫人各个都踮着脚尖，放慢呼吸，唯恐发出一点声响，惊到了盛怒中的王后，折了自己的小命。
　　琼蝉的病因，和那些已经惨死的侍卫宫人们，其实是一样的：他也沾到了罔两的血。
　　然而，他原本是不会有事的。
　　只是近几年，他的心情实在有些不好。所以，在听说王后抓了罔两之后，他便抽空去地牢走了一趟，打了那个有六分像他那个病秧子短命鬼九弟的侍卫几鞭子，割了他一块肉下酒。

　　樊林作为少数几个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医师，只看了琼蝉一眼，便知他是碰了人偶的血，中了金环蛟的毒。因他修为高深，才勉强支撑到如今。
　　王后虽不知全部真相，但也大体猜出与罔两有关。当她一想通这处关节之后，便立即派人围住了明华殿。
　　玄帝当然也知道，所以他默许了王后的安排。
　　姚妃却不知道。她受王后打压多年，早已习惯了忍气吞声。但这一次，先是罔两被抓，又是明华殿被封，她忍了两日三夜，终于忍不下去了。

　　天方擦亮，姚妃就命人断水洗漱，更衣上妆。她要去见玄帝，问一问这世间，是否还是是非道理可言。
　　但是，姬俊拦下了她。
　　“母妃，王后和陛下想见的是我，还是我去吧。”
　　姚妃大半辈子都住在明华殿，王后想要限制她，根本无需动用重兵。这么大的阵仗，其实是想告诉暂住在明华殿，照料姚妃和罔两的姬俊：你脱不了干系。

　　玄帝确实在等姬俊。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明华殿一早就得了消息，我以为你会即刻来见，但你没有。王后重兵围殿时，我以为你会来见我，你依然没有。这两日，我一直在等你，却一直都没有等到你。昨晚我还曾想，你是否要等你到琼蝉断气之后，才会来见我。怎料，今早你竟来了。”
　　姬俊行完礼后，微微抬头，直视玄帝，回道：“我本不想来。但是母妃忍不住了。”
　　玄帝怔了一下，道：“她受委屈了。”
　　姬俊眼神微闪：“母妃这些年所受的苦，在您心里，只一句受委屈了这么简单？”
　　玄帝没有回答。

　　“若我一直不来，您会如何？”
　　“你不想救琼蝉，但你有在意……”
　　玄帝还未说完，就被姬俊打断：“您打算以谁的性命相挟？”
　　玄帝眉头微皱：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如此不堪了吗？只是，他确实有过这种打算。而且，已经这么做了。
　　“木妖凤尾，我听说，曦华很在意这个侍女。樊林和其他医师对琼蝉的毒皆是束手无策，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她。”
　　说完，玄帝抚掌两声。随后，便见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姑娘走进大殿。将人带到后，便立即行礼退下。

　　凤尾站稳之后，先是恭敬朝玄帝行礼，然后轻轻唤了一声“殿下”，上前站到姬俊身后。
　　昨日上午，百阕总管忽然带着两个侍卫来到小院，说是陛下召见。可进宫之后，她就被关了起来，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人盘问责打。凤尾起先还急了一阵，随后又冷静下来。她自觉最近没有做什么错事，王宫的侍卫如果不是冲她来的，便只能是冲她家殿下来的。
　　只是，她一时想不明白到底所为何事，只能低下头，静观其变。

　　姬俊见她并无大碍，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再抬头看向玄帝的眼神中，却带了三分怒意。
　　“当年，孟彦满怀希望，以为您会替他死去的两个弟弟讨回公道，您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似乎死的那两个，根本不是您的儿子。那时我以为，帝王注定无情。为了大荒的安宁，只能牺牲小我。如今，有人自寻死路，您却为救他性命，不惜做下挟持人质这种为人所不齿之事。我这才明白，您不是无情，而是对明华殿无情。”
　　作为大荒之主，有些事，玄帝本可以不解释。但是，他看着台阶下，这个酷似故人的年轻人，还是慢慢开了口：“当年，我就算应了老三，老六和老八的命也救不回来。但如今老二还活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断气。”

　　道理，似乎确实是这样，姬俊无法反驳。
　　“我明白您的思量，但我同样有我的坚持。”
　　“不救？”玄帝问。
　　姬俊摇头。
　　玄帝深深看了姬俊一眼：“那她呢？”
　　“她是我府上的侍女，生死自当由我。”姬俊决然。
　　“是吗？”玄帝看向凤尾。
　　凤尾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毫不迟疑道：“我生死都是王子府的人，绝无二心。”
　　“说出曦华的下落，便可活命。”玄帝道。

　　凤尾是个顶聪慧的。从这简单的几句问话，联想到近日王都的动静，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被召进王宫的原因。
　　她抬头看了姬俊一眼，然后朝玄帝叩首，道：“非是我家殿下不想救二殿下，而是我家姑娘行踪不定，殿下也不知她在何处。且姑娘曾在祝融府大宴上被申夫人西陵琰打过一掌，身受重伤。就算殿下知道她在哪儿，她怕是也来不了。”
　　祝融府的闹剧，玄帝自然听说过。但他还是不愿放弃。思虑再三，他长袖一挥，道：“那就昭告整个大荒：质子姬俊毒害二王子琼蝉，罪证确凿，后日正午，处以火焚之刑。”

　　“陛下！我家殿下是冤枉的。”凤尾磕头。
　　玄帝看向姬俊：“你冤，还是不冤？”
　　“不冤。”姬俊欣然领受。罔两是他领进宫的，无论事情真相为何，堂堂王子被毒杀，一个普通侍卫的命，定然是不够赔的。何况，玄帝此举，更多是为了要逼出曦华。如果到时候曦华不出现，无人能救琼蝉，玄帝也未必能承受得住一日连丧两位王储所引发的动荡。
　　这一切，不过是个赌局罢了。

　　“殿下！”
　　凤尾却不知道其中关窍，她吓得连眼泪都忘了掉。
　　姬俊笑道：“能在临死之前替四个弟弟报仇，我死而无憾。”
　　凤尾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姬俊。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几天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听他这话，玄帝周身气势忽然一散。他叹了口气，微微躬身，像是刹那间老了好几百岁一样。
　　玄帝闭上双眼吩咐：“带下去。”

　　既然是为了引出曦华，消息自然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大荒。
　　只是，曦华听没听到不知道，新都城这锅热水又一次沸腾了。
　　既然出了这样的诏令，那琼蝉定然是活不成了。神农氏，赤水氏，还有其他支持琼蝉的朝臣和势力首领，个个都慌了神。
　　只是，当真是姬俊下的手吗？姬俊这边的诸人也是一头雾水。照理说，连祝融都已经公开表示支持他，储君之位八成是他的。他为何要在胜券在握之时，毒杀琼蝉，葬送好局？如果姬俊当真被处以火刑，那么储君之位的人选便只剩下三王子孟彦。可是，孟彦已经失踪多年了。

　　王后得到诏令之后，立刻撤除了明华殿的侍卫。玄帝的这份诏令就是对她的交代：如果救不活琼蝉，就让姬俊陪葬。
　　王后清楚，这份承诺，已经是玄帝最大的让步。自己就算再不甘心，也不能对明华殿下手了。
　　侍卫撤走，明华殿上下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得了玄帝要处死姬俊的消息。
　　姚妃一下子就晕了过去。伊祁庆都也慌了神，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罔两一个劲儿地往外闯，想要去找玄帝理论，被稍微冷静些的常茙简荻拦住。

　　“王后视你如眼中钉，你出了明华殿，只有死路一条。”简荻也急，只是她不能让罔两有任何危险。她将罔两扶到姚妃寝殿，劝道：“我知道你担心殿下，但行刑的时辰还未到，事情未必没有转机。殿下出事，王子府必定大乱。我和庆都要立刻赶回王府，商议对策。明华殿和姚妃娘娘，只能靠你了，明白吗？”
　　罔两呆呆地看着简荻，僵硬地点了点头。
　　简荻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如果你和姚妃娘娘出了事，你三哥和你姬俊哥哥，会难过的。”
　　罔两呆滞的眼神中，终于出现一丝神采。他再次点了点头，比方才郑重许多。
　　简荻这才放下心来。她将殿里的几个管事召集起来，仔细吩咐妥当后，拖着泪水涟涟的庆都离开。

　　马车里，简荻看着对面还在抹眼泪的庆都，有些无奈：“你不是一直气自己的才智无处施展，想做个能帮得上他忙的王子妃吗？现在他有难了，你便只会哭吗？”
　　“我，我……”庆都努力收住眼泪。她一听到姬俊要被处以火刑，就乱了心神，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简荻这些年与庆都同住一个屋檐，庆都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知道她是太过心系姬俊，才会方寸大乱，简荻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父亲刚过世的时候，我也似你这般慌乱。”

　　庆都抬起头，通红着眼，看着简荻。她是因为心里没有姬俊，才会如此冷静镇定吗？
　　“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简荻道。
　　“姐姐为何如此笃定？”庆都惊讶。
　　简荻收回手，拢了拢袖口，道：“往大了说，储君之争的人选，一病重一失踪一身陷囹圄，大荒经受不起这么大的动荡。往小了说，下毒一事疑点重重，且琼蝉还没死，殿下便定了姬俊的罪，这实在太过草率。”
　　“姐姐的意思是？”庆都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陛下是想用这法子逼曦华现身。因为，眼下唯一能救琼蝉性命的人，便只有她了。”

　　“曦华？此事与她何干？”庆都不解。
　　“你一直很奇怪，我和姬俊为何会如此在意一个小小侍卫，是吧？”
　　庆都点头。但是姬俊不肯告诉她。
　　“因为那侍卫不叫罔两，他叫东夷。”
　　庆都瞪大眼睛。东夷？九殿下东夷？
　　简荻叹了口气，从曦华给东夷诊病开始，将事情的始末，同庆都细细道来。

　　马车早就停在了王子府门口，但两位女主人迟迟不下车，车夫只能静静地候在一旁。
　　车里，庆都听完整件事情，恍惚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那日并不是姬俊有意敷衍，而是事情确实隐秘复杂，他来不及同你细说。”
　　庆都点了点头，道：“所以，找到曦华，解了二殿下身上的毒，殿下就不会有性命之危了，是吗？”
　　“我是这样猜想的。毕竟只要琼蝉还活着，陛下和王后就没有置姬俊于死地的理由。”
　　“那，要如何找到曦华？如果她听不到消息，或者来不及赶到，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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