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兔子看着温顺，但是惹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次日一早，姬俊便在王宫朝堂上，见到了奉燊。这个少年竟然真的跑到了玄帝面前，当着满堂大臣的面，请求玄帝赐婚。
　　姬俊下意识转头看向离他不远的赤水族长。果然，玄帝还未开口，那老儿便已气得满脸通红。其他人也是看看玄帝，再看看赤水族长，议论纷纷。
　　当初，赤水梦奚为破坏联姻，在祝融府大宴上，将奉燊打落池塘的闹剧，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没想到，还不到十年，奉燊便为了赤水梦奚，闹到了大殿上，同玄帝的儿子争起了女人。
　　只能说，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啊。

　　玄帝将众人的反应都过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到赤水族长的身上。
　　“赤水族长以为如何？”
　　赤水族长没料到一向温和内敛的奉燊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他一时间摸不准玄帝的心思，正是心乱如麻。
　　“这，小女年幼，尚未及……”
　　玄帝打断道：“族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既如此，赤水梦奚的亲事，便过些年再议吧。到时候，我一定亲自为她挑选一位配得上她的如意郎君。”
　　赤水族长愣住。这话的意思是，梦奚的亲事，只能由玄帝亲定，自己这个父亲和王后也无权干涉了。
　　他下意识看向琼蝉。如果不能靠联姻拉拢苍舒，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姬俊坐大吗？
　　琼蝉也是一脸愤恨，却无可奈何。

　　新都纷扰，百年如一日。姬俊忙完几件紧要之事后，带着常茙简荻去了一趟九黎。
　　不出他所料，大巫师巫罗对于如何唤醒孟彦，依旧束手无策。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再给孟彦下一次蛊，将我的命给他一半，也不行吗？”常茙简荻每隔一年，都会收到来自九黎的消息，每次都是一样，她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巫罗不住摇头，道：“同一个人身上，如何能下两只连命蛊？”
　　“那别的蛊呢？”简荻又问。
　　巫罗还是摇头。

　　“那如果取出蛊虫，或者杀死蛊虫呢？”简荻眼神一闪。
　　巫罗怔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当年两位公子为了下蛊之事，足足吵了七天七夜。最后，是那位公子跪下来，求着这位公子答应的。那位公子早就料到，日后可能会有人不顾那人偶，想出取蛊或者杀蛊的法子。他当日还逼着我和这位公子立下誓言，不得从命。”
　　简荻听完巫罗的话，不由得掩面痛哭。她太了解孟彦，知道他一直对三个弟弟的死耿耿于怀，不允许他人枉顾人偶性命，提前留好后招，的确是他的性格。
　　只是，他做下这样的决定，可有考虑过其他人的想法。

　　简荻哭了一会，忽然抬起头看向巫罗，道：“你不取，我可以找别人来取。”
　　巫罗皱眉。
　　“他当初种这连命蛊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那么现在，我命人取蛊，也无需他的允准。”简荻赌气道。
　　姬俊心疼地看向简荻，道：“他拼尽一切，就是为了复活东夷。种蛊之前，他就已经将所有的可能全部设想了一遍，而且做了相应的安排。他求了曦华，如果陷入昏迷，就将他的身躯藏到一处永远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直到人偶自然死亡。
　　曦华曾告诉我，她将孟彦安置在昆仑之巅，天池之旁，不死树下。所以，即便你能找到其他替孟彦取蛊之人，也是徒劳。”
　　“你不是上去过吗？”简荻道。
　　姬俊摇头。
　　“那是因为有曦华相助。没有她，我上不去的。”
　　曦华，曦华，又是曦华！曦华不在，就无计可施了吗？简荻绝望。

　　回到新都，虫害，水患，部落纷争，还有琼蝉那群人明里暗里下的绊子，姬俊忙得焦头烂额。
　　这日入夜后，明华殿忽然派人敲开王子府门：侍卫罔两不知何故，触怒了王后，被关到了地牢。
　　罔两！王后这是看姚妃有罔两陪着，身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心中不快，故意拿罔两一个普通侍卫开刀吗？姬俊握紧拳头，让总管百阕去请伊祁庆都和常茙简荻。
　　事关罔两，简荻来得比庆都还快。
　　“罔两不能有事。”她进门之后，连礼都没行，直截了当表明态度。

　　落后一步的伊祁庆都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常茙简荻。
　　如同之前商议的那般，简荻自嫁进王子府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从不插手王子府事务，同姬俊之间更是泾渭分明。除非必要，两人甚至基本不同席。
　　姚妃是姬俊的养母，庆都时常去明华殿探望，自然知道这个一直陪在姚妃身边的侍卫罔两。贵族身边养一两个身份特殊的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庆都平日里并没有多留意。
　　那个罔两到底有什么特别，明华殿要深夜派人过来通知，还令简荻如此失态？

　　罔两当然不能有事，这一点姬俊如何不明白。
　　“庆都去明华殿，我和你去见陛下。”姬俊起身，看向刚到门口的伊祁庆都。庆都怔了一下，赶忙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简荻问。
　　有关于人偶罔两的由来，在送他进明华殿的时候，姬俊曾同玄帝提过：是孟彦无意间在人族寻到了一个普通少年，因容貌与过世的东夷有几分相似，便将之带回王宫，放在明华殿当个侍卫，聊解姚妃的丧子之痛。
　　当时玄帝只是沉默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至于罔两的真实身份，并未细问。
　　“实说。”姬俊道。
　　简荻怔了一下，轻轻点头。

　　三人到达王宫时，天已微亮。玄帝听到通报，着实诧异。姬俊是他看着长大的，为人处世一贯稳重，没有急事，断不会深夜打搅。玄帝想了一下，让侍从将人请进来。
　　“求陛下救救东夷。”姬俊进来后，直接跪下。
　　东夷，东夷不是死了吗？玄帝皱眉。
　　“胡说些什么？”
　　“陛下容禀。”姬俊直起身，从泽州城遇见九黎巫女开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清。

　　虽然早已听了许多遍，但常茙简荻还是忍不住伏地痛哭。
　　玄帝的脸色越听越难看，待姬俊全部说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他传信于我，说是出门游历，归期未定。”
　　“他不想您太过伤心。”姬俊道。
　　“那曦华？”玄帝问。
　　“她是昆仑山上一条即将化蛟的巴蛇，昆仑封山之前，被神女座下使者青鸟带来出来。我们是在旧都的一间酒铺里认识的。”姬俊从实回禀。
　　“东夷给附身的人偶起名‘罔两’，是因为他想替他那两个早夭的哥哥活着。但他还带着东夷的全部记忆，确确实实就是您的九王子。且罔两与孟彦性命相连，若他出了什么意外，孟彦便再无醒转的可能。如今，他被王后抓入地牢，生死未卜，还请陛下救他一命。”简荻收起眼泪，求道。
　　玄帝唤来侍从，吩咐去地牢接人。

　　王后神农氏大约是觉得姬俊不会为了一个普通人族同她翻脸，罔两被抓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被虐打得奄奄一息。
　　侍从将人抬来的时候，早已昏死过去。
　　人偶虽形同人族，但到底不是人。匆匆而来的樊林也是束手无策。姬俊想起之前曦华曾说他是块木头，将他留在院中，吩咐人找来木桶，装满水，小心将罔两放在其中，又找来几个木灵高手，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
　　天亮之后，罔两虽还没有醒转的迹象，但呼吸明显平稳许多，伤口也已开始愈合。

　　姚氏本是神农国治下，十几个世家中的一个。与王族神农氏之间的距离，不亚于现在的伊祁庆都对姬俊的仰望。后来，姚妃成了玄帝的妃子，尤其是孟彦渐渐得宠之后，神农氏原先的氏族世家也逐渐分化成两派，一派支持王后神农氏，一派支持姚氏。姬俊午夜梦回，盘算孟彦和琼蝉身后势力的时候，还曾腹诽过，若不是同为神农国世家的姜妃生的四王子苍舒比孟彦小几十岁，也许与琼蝉抗衡的，就不是孟彦了。
　　只是，姚氏势弱，与王后完全无法抗衡。

　　明华殿里，柔弱的姚氏又哭成了一个泪人。她虽已不再青春年少，但当年风韵依稀可见，即便哭得双眼通红，依旧有种我见犹怜的柔弱美。
　　“我知道她恨我，恨我夺走了陛下的宠爱，恨我接连得子，恨我的孟彦和俊儿同她的儿子争王位。所以，这几百年，无论她怎么欺负我，刁难我，我都忍着，让着，从不反抗。为什么，为什么她连一个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她到底想要我怎样，要我现在死掉，她才甘心吗？”
　　庆都静静地陪姚氏坐了一个晚上，哭凶了就给她递帕子，哭干了就递茶水，由着她将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颠倒，重复。
　　直到姬俊见完玄帝回来，吩咐伺候的侍女熬了一碗安神的汤药给她喝下，明华殿里的啜泣声，才慢慢散去。

　　庆都服侍姚妃睡下之后，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累了？”姬俊看着一脸疲惫的庆都。
　　庆都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姚妃娘娘有些可怜。”
　　姬俊往姚妃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她是我见过，最善良，最柔弱的女子。若不是嫁进王宫，也许一生都不会流这么多眼泪。你照顾了她一晚上，先回去休息吧。”
　　“殿下。”庆都轻轻唤了姬俊一声。她跟着忙了一晚上，总该得一句解释。
　　姬俊看了庆都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日后再说吧。”
　　庆都失望地垂下眼帘，行礼离开。
　　“你该告诉她的。”简荻轻轻走到他身旁，看着庆都的背影，道：“她毕竟是你的王子妃。”
　　“事情太过复杂，等平息以后再说吧。”姬俊收回目光。

　　天黑之后，王宫落锁之前，庆都又赶了过来。她满眼血丝，一看就知道没有休息好。
　　“怎么不留在府里？”姬俊的脸色很不好。
　　“我听说死了好几个侍卫，心里担心，就赶过来了。”庆都担忧地看着姬俊。
　　“我没事。”姬俊揉了揉眉心。
　　曦华曾经提醒过他，轻易不能让人偶受伤，尤其是见血。那时，他以为是人偶太过脆弱，不能受伤。现在看来，应该是那滴金环蛟毒液的缘故。
　　因为，所有接触过罔两血液的地牢守卫，还有明华殿的宫人，全都死了。且各个尸体青黑，死状凄惨。玄帝得到通报后，立即下令封锁消息。然而已经晚了，就连远在王宫外的庆都，都知道了。

　　侧殿，罔两已经醒了。
　　他对那些人的死一无所知，只是茫然地看着旁边的简荻。当年有关于她的流言传得最汹涌的时候，正是自己大病初愈，最黏三哥孟彦的时候。当时的他并不明白孟彦心中的痛苦，只是觉得这个姑娘辜负了他的哥哥，是个坏人。
　　“简荻姐姐。”这是很早的时候，早到他还缠绵病榻的时候，对简荻的称呼。
　　“姐姐，你想三哥吗？你想他的话，我陪你说说话。姚妃娘娘想三哥的时候，就会找我说话。”

　　这句“姚妃娘娘”，将简荻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又给逼了出来。
　　东夷死去的时候，不过是个少年。如今，背负了几条人命，换了身份进王宫，却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能认。心里最苦的人，应该就是他了吧。
　　“简荻姐姐，你别哭。下次王后再来找麻烦，我一定不死撑，我会护好我自己。我知道我的命很重要，三哥还在等着我。”
　　简荻擦干眼泪，道：“东夷，你放心，这次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值夜的侍女便匆匆将姬俊唤醒：二殿下琼蝉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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