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半月后，西陵璋匆匆而来。
　　他一进门便不管不顾地重重拍了一下姬俊的书案，又拿起旁边的茶壶，连灌了好几口凉茶。
　　姬俊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一族之长，孩子都快跟你差不多高了，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西陵璋最不喜竹叶陈露的味道，他缓过气来后，皱了皱鼻子，道：“那是在外人面前得端着，我自幼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啊。”
　　想起年少时那些荒唐事，姬俊忍不住抬了抬眉。
　　“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你如此急躁？”

　　西陵璋怔了一下，道：“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那赤水老儿也太不要脸了些。你道他为何匆匆派人把赤水梦奚从边境接回来？竟是拉拢祝融不成，又想同老八骆明结亲，以此拉拢三妃背后的姜氏一族和老四苍舒。真是好不要脸。”
　　姬俊倒是不以为然。
　　“以赤水梦奚的身份，想要不下嫁，那可选的氏族子弟本就不多，嫁王子，也无可厚非。”
　　西陵璋道：“老八与她年貌相当，也算良配。放在之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气的是方有流言传出祝融站在了我们这边，他便急着要将女儿嫁给老八，这着急上火的样子，太难看了些。老八的母族姜氏倒还好说，老四苍舒这些年在封地可是颇有建树，声望极高。若是这门亲事真的成了……”
　　“有关于祝融大人的流言，到底是如何传出的？”
　　姬俊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刚回新都不久，就有流言说祝融已经明确表示要支持自己，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这就更奇怪了。”西陵璋也想不通，道：“流言一出，我就派人去查了。你猜，我查到最后，查到谁身上？”
　　姬俊抬眸看他。
　　“竟查到了祝融府的主事喜身上。那主事喜是谁？祝融的左膀右臂，跟随祝融几百年，更是奉燊的授业恩师。要说他这样的人，被琼蝉笼络了，背叛祝融，连我都不信。”
　　姬俊摇头。姚烈也是同他们一起长大的兄弟，还是孟彦的亲表哥，不是照样想要至孟彦于死地？
　　只不过，若主事喜没有背叛祝融，那他为何这么做？这件事祝融知道吗？如果事先知道，为何之前在边境交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表露。
　　更重要的是，祝融一直是玄帝近臣，坐观琼蝉和孟彦争斗两百年，无动于衷。他此刻表态，是否代表了玄帝的意思？琼蝉和王后一方，又会作何反应？
　　“璋，若有一日，我真的取孟彦而代之，你会如何？”姬俊看向西陵璋。

　　西陵璋一怔。
　　“别告诉我，你从未想过。”姬俊道。他，孟彦还有西陵璋是自幼的兄弟，相互之间无话不谈。如果当真有那么一日，他最在意的，就是西陵璋的想法。
　　“想，倒是想过。”西陵璋也不否认。
　　“只是，没想明白。其实，论血脉亲疏，你和孟彦，是一样的。无论最后你们谁为储君，于我而言，还是一样的。这些年，你因为身份之故，不得不有意藏拙，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平心而论，孟彦的性格，更适合做兄弟。只是，我一时转不过弯来罢了。”
　　“其实，类似的话，大荒凌云宴之前，曦华也曾同我说过。”姬俊道。

　　曦华？西陵璋诧异。她那样平和内敛，甚至有些笨拙的女子，竟有如此不凡的见地？
　　“当时，她问我想不想当国君，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疯了。后来，流言听多了，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姬俊给西陵璋斟满茶，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何处不一样？”西陵璋端起茶盏。难道就因为祝融表明了态度？
　　“人偶罔两只有百年之寿。可曦华重伤，九黎大巫师又至今没有消息。我担心的是，若如同先前救东夷那样，寻觅百年，终成空梦，那么百年之后，孟彦随罔两而去，到时又当如何。”姬俊也不知自己是担忧杳无音讯的曦华，还是至今昏迷的孟彦。

　　西陵璋一想到自己妹妹那一掌，害得曦华命悬一线，孟彦生死未卜，就愧疚得无地自容。他放下茶盏，道：“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事到临头，不得不想。姬俊也是如此。
　　“我还是坚持从前的意思。陛下春秋正盛，将来效仿黄帝陛下，立孙儿为国君，也未见得。所谓的王储之争，其实不过是各自展露自己的才能，协助陛下治理子民罢了。做好分内之事，不避不争，不做非分之想，顺其自然便好。”
　　西陵璋仔细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应对。
　　“那便先这样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想，却拦不住旁人不想。有关于祝融态度的流言，就像是一场狂风，席卷了整个新都。一时间，大小世家氏族的府门前，车马往来不绝，大小宴会一场接着一场，简直热闹非凡。
　　诚如祝融所言，在王储之争中站对了人，固然可以给家族带来天大的好处。可若是站错了，自也要给家族留一条退路。没有谁，会舍得拿整个家族，来给一个失势的王子陪葬。
　　但是，这些有关于家族利益和前程的事，于年轻一辈而言，还有些远。奉燊最着急的，还是赤水梦奚。他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连夜便在他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回新都。家都没回，就直接敲开了姬俊的府门。

　　姬俊自从回到新都，只在庆都房里歇了两晚，其余的时间，都住在小院。
　　半夜里，被人扰了清梦，换谁都不可能没怨气。当听清来的是谁之后，他吩咐侍从直接把人带到小院。
　　小院的阵法，是那日本王过来替曦华封万年玄晶的时候新改的。姬俊花了好几日时间，才研究出其中的玄妙。
　　外人误闯，又无法破阵的结果，只能同庆都的侍女菱花一样。

　　奉燊方一踏进院子，便觉有异。这几年在边境训练出来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就戒备起来。然而，接下来的每一记带着杀气的明枪暗箭，还是将他逼得狼狈不堪。
　　当他再一次扛过一波攻势时，凤尾忽然出现在阵中。
　　“你的身手，真是一言难尽啊。”
　　看着凤尾嫌弃地眼神，奉燊一怔。
　　“这里是我家姑娘的院子，日后你若想自由来去，要么等我放行，要么就自己将这阵法参悟了。我家姑娘的好友不多，你算一个。我今日便不为难你了。”凤尾撤去阵法，放奉燊进去。
　　自己只见过曦华几面，能算是好友吗？奉燊想不明白。但是，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姬俊正披着衣裳，撑着额头，坐在竹塌上。
　　“见过殿下。”不管多着急，奉燊的礼数，一向是很周到的。
　　姬俊抬眸。奉燊风尘仆仆，发丝凌乱，浑身上下皆是伤口，狼狈得不堪入目。
　　“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奉燊想也不想，当即跪下，道：“求殿下救救梦奚。”
　　姬俊轻笑。奉燊这么单纯的孩子，能让他着急上火的事，也只有这么一件了。
　　“她有多大的胆子你不知道吗？她当初能毁了同你的亲事，如今难道就不能搅黄了和八殿下的姻缘？”自打得知了赤水族长的打算后，姬俊便觉得这门亲事没那么容易成。奉燊实在是多虑了。

　　“事关八殿下，如果陛下赐婚，她能如何？”奉燊还是着急。
　　“那你为何不直接去求陛下？”姬俊问。
　　奉燊呆住。还可以这样吗？
　　“你若待她真心，难道不敢为她争上一争？”
　　“可，那是八殿下啊。”奉燊犹豫。
　　“祝融的儿子，难道就差吗？”姬俊盯着奉燊。
　　奉燊呆呆地看着姬俊，连身上的伤都忘记了疼。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多么努力，父亲从来没有夸过他。差不差的，除了梦奚，他从未跟同辈比试过，也不知自己的深浅。
　　如今，听姬俊的意思，他竟还有一二可取之处。
　　“你若敢去陛下面前争一争，虽不一定能即刻娶到梦奚，但陛下在赐婚之前，必然有所考量。”姬俊收回目光。
　　“嗯。”奉燊点头。

　　安抚下奉燊心头大急，姬俊的困意也散得差不多。他丢了几瓶伤药并一套干净衣裳给奉燊，又取来火炉，开始煮茶。
　　奉燊的灵力修为比菱花深厚许多，又早有防备，只受了些皮外伤。简单处理了，换上新衣之后，重新来到堂上，姬俊已经煮好了茶，还备了好几样点心。
　　奉燊连夜赶路，滴水未进，正是饥饿。但他的修养并没有因为在军营混过几年便丢到脑后，依旧先行过礼，才坐到姬俊对面，拿起糕点，一边吃，一边说起边境形势。

　　当听到祝融当着赤水梦奚和奉燊的面，说他支持的并不是孟彦，而是看中了自己的才干的时候，姬俊拿着长勺的右手微微一顿。
　　既然去军营之前，就已同赤水族长说开，那为何对自己又没有半分表露。祝融大人这做法，姬俊偏头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
　　“令尊，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啊。”姬俊感叹。
　　“殿下说什么？”奉燊没听明白。
　　姬俊知道奉燊是个纯善的性子，理不清背后的暗潮，他轻轻一笑，道：“赤水氏主动与你家联姻，却被你父亲打了脸，定不会善罢甘休。而承受赤水氏这份怒气的，除了你祝融府，还有我王子府。日后，琼蝉与我之间的斗争，必然更加激烈。还有，我与孟彦本是一体，你父亲却只认我，不认孟彦，硬生生将我二人拆开，那些原本支持孟彦的大臣们怎么想？
　　前有狼后有虎，进则不忠不义，众叛亲离，退则刀剑加身，尸骨无存。”
　　“是这样吗？”奉燊放下糕点，心中忐忑。这些话，父亲并未同他说过。
　　姬俊悄悄打量奉燊。这孩子的心思还是太单纯了些。
　　“不过，我现在终于确信，你父亲确实是站在我这边的。”
　　奉燊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阵，看懂了吗？”
　　为免奉燊多思，姬俊给他续了一杯茶，说起另一桩事。
　　奉燊想了想，道：“难道是，奇门遁甲之术？”
　　“你天资聪慧，本性善良，曦华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以后，你若无事，可以随时来这小院，跟随凤尾，学习阵法。”姬俊道。
　　“这……”奇门遁甲乃是昆仑神女传给轩辕一族的，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他能凭借蛛丝马迹猜出是奇门遁甲，还是因为父亲曾传授过他一些皮毛。
　　“你不必推脱，就当是还你对曦华的善意。此术繁杂深奥，凤尾也只学了些皮毛。你能领悟多少，还得看你自己的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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