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共工一族虽没有当年的高辛族强大，但反抗之心却更坚定，也更顽强。加上其他大小部落降了又叛，叛了又降，边境祸乱不断，玄帝不得已，四处分兵。因此，两边虽交战几百年，历经大小战事无数，玄帝依旧没办法完全啃下这块硬骨头。
　　自得了大荒第一公子之后，姬俊便四处征战，八年前，又被玄帝任命为讨伐共工军队的统领。只是，共工一直避其锋芒，周旋了八年，也未能打上一场伤筋动骨的大仗。
　　玄帝的耐心即将耗尽，姬俊也攒了一肚子的怒火。这次抵达边境后，他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战事上。短短五年，便交手三次，打退共工族近百里。
　　每一次，姬俊都身先士卒，浴血拼杀。

　　作为他亲卫的奉燊，也是一样。姬俊真的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另眼相待，刺探情报，上阵杀敌，每次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地方，总能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不是灰头土脸，就是伤痕累累。
　　赤水梦奚自那天早上之后，每次见到姬俊，她就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见到这样的奉燊，就更是忍不住想冲到姬俊面前，将他痛骂一顿。
　　但是，奉燊一直拦着她，说这是父亲的安排，也是自己的意愿。
　　来到战场，见过鲜血，经历过生死之后，奉燊才发现自己以前的人生，是多么苍白乏味。父亲的失望和训斥，不是没有理由的。

　　第六年秋天，祝融忽然来到军中。
　　“父亲。”
　　祝融不动声色地打量儿子。几年不见，他变了许多。看自己的眼神不再躲闪，言行举止也比从前稳重从容。
　　“祝融伯伯。”赤水梦奚上前行礼。
　　当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姬俊和西陵璋也答应收留她，但是祝融府和赤水府一定早就收到了消息。这么久都没见家人找来，显然是默认了。
　　“这次，可没人逼你。”祝融似笑非笑地看着梦奚。
　　梦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只可惜，现在就算你想嫁，你爹也不一定会同意了。”祝融道。
　　“为何？”梦奚急急地看着祝融。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这句问话，已经默认了她想嫁给奉燊。
　　“因为，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同你父亲划清界限。我想，他应该不会再舍得将你嫁给奉燊了。”
　　梦奚一怔。是啊，在父亲和王后眼里，自己首先是他们用来联姻的棋子，其次才是亲人。
　　“父亲？”奉燊也急了。
　　当初两个人都因为不想成为家族的棋子而抗拒联姻，现在两情相悦了，反而又要因为家族利益分开。命运为何要如此捉弄他们？

　　祝融看了儿子一眼，道：“你放心，姬俊殿下既然答应你二人留在这里，就是默许了，我自也不会反对。至于赤水氏，那就不好说了。”
　　“伯父这是决定支持孟彦殿下了？”梦奚听明白了祝融的意思。
　　祝融摇头，道：“不是孟彦，而是姬俊。”
　　梦奚倒吸一口气。
　　自从九殿下东夷过世后，孟彦就一蹶不振，完全不理政事。若不是有姬俊撑着，他们多年来辛苦建立起的威望，很可能就会被琼蝉再次冲垮。
　　近几年，孟彦更是连面都不露，就连玄帝都曾在人前流露出对他的失望和不满。曾经支持孟彦的那些人转投姬俊，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祝融这些年一直没有参与到王储之争中，就连赤水氏也拿他没办法。现在却公然表明要支持姬俊，实在让人意外。

　　“父亲？”奉燊也很疑惑。
　　祝融看着梦奚，道：“你父亲也以为我是要支持孟彦，一个劲骂我愚蠢。我也懒得跟他这种老顽固多费口舌。”
　　“那？”梦奚问。
　　“似乎，在所有人眼里，下一任国君，必须要在孟彦和琼蝉之间二选一。然而，你们却忘记了，能坐在这王位之上的君主，首先应当具备的，是与这份尊贵相匹配的德行，才干。他应当拥有最完美的品德，最旺盛的精力，最博爱的胸怀，最冷静的判断，最独到的眼光。如果不能带领臣民守护四方，不能给大荒子民带来安定，让他们心甘情愿臣服，那他即便是玄帝的儿子，也不配坐在这王位之上。当年黄帝越过儿子，直接将王位传给孙儿，就是看中了玄帝陛下一统大荒的雄心和毅力。而事实也证明了，当年黄帝陛下的选择没有错。”

　　“可是父亲，你如何确定，陛下会把王位传给姬俊殿下？”奉燊问。
　　“为父也不确定。
　　不过，当年陛下父母早亡，被几个王叔逼得不得不流亡高辛，若非白帝收留，怕是早已遇刺身亡。白帝不仅收留了他，对他倾囊相授，还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姬俊的父亲，自幼与他相伴，兄弟相称，就如同现在的孟彦和姬俊。玄帝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吞并高辛，也是因为姬俊的父亲仁厚，不忍两族子民受战火荼毒，有意避战。后来，为了让玄帝更好地统治高辛，他更是自尽成全。
　　有这样的情意在，姬俊这个‘质子’和亲子，还有多大区别？更何况，琼蝉多疑暴戾，孟彦重情寡断，都不是帝王之才。唯有姬俊，刚毅果决，聪敏仁爱，这样的人，才是国君的不二人选。我都能看出来的，陛下也定然心中有数。
　　王位传承，事关大荒，相信玄帝会有考量的。”

　　“可是，孟彦殿下久未现身，已经有流言说是姬俊殿下……”奉燊还是犹豫。
　　“无稽之谈。”祝融打断道：“如果姬俊殿下当真有这样的打算，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何必授人以柄，不是吗？流言止于智者。王宫大殿里的那些臣子们，没有谁是糊涂的。再者，你与姬俊殿下也算是相伴多年，以你对他的了解，他是那样的人吗？”
　　奉燊果断摇头。
　　“为父此次前来，就是接替殿下的主帅之位，好让他重返新都，主持大局。”
　　“那如果姬俊殿下无意储君之位呢？还有姚氏等支持孟彦殿下的大臣和氏族，父亲考虑过他们的想法吗？”奉燊又问。
　　“王位传承，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继承人的才德。而在王权之争中，世家和氏族不仅要瞻前，还要顾后。”
　　“孩儿明白了。”奉燊点头。

　　临阵换帅是大忌，姬俊听到祝融的来意后，也是好一阵疑惑。但是，既然是玄帝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多问，只按照规矩同祝融交接，之后便带着几个亲卫返回新都。
　　新都王子府里，迎接他的，除了王子妃伊祁庆都，次妃常茙简荻，还有几年前新封的三妃常仪，他的庶长子姬挚，和抱着姬挚的继子常茙契。
　　姬俊坐在主位上，看着满堂的男男女女，生生熟熟的张张面孔，有些恍惚。

　　短短几年，就已经娶妻生子，在外人看来，可谓人生乐事。但是，姬俊扫了众人一眼，强打着精神的正妃，神色自如的次妃，面若死水的三妃，眼神躲闪的继子，还有什么都不懂，四处张望的儿子。
　　当年，常仪在西陵府养伤期间，被医师诊出身孕，西陵璋派人到边境送信，他接到消息后，着实愣了许久。
　　儿子，他姬俊也要有儿子了。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只是，毕竟是个意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所以，他只让伊祁庆都派人将常仪从西陵府接回来安胎，待孩子落地之后，才替常仪请了一个名分。自己却从未特地回来看过。
　　这次，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长子。姬俊忍不住打量。眉眼，轮廓有些像他，嘴唇，鼻子则随常仪。总的看下来，除了有些秀气，还算不错。

　　见他盯着姬挚，常茙契将姬挚放到地上，牵着他走到姬俊面前。没想到，姬挚抬头看了两眼姬俊，就吓得不住往常茙契身后缩。
　　“挚儿有些怕生，殿下勿要见怪。”常茙契赶紧解释。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少年，母亲出嫁前，也将他的生世和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同他说清。对于上一辈的恩怨，他无权置喙什么。他在常茙族封地长大，除了简荻进门那日，这也是第二次见。对姬俊这个继父，还是有些畏惧的。
　　“都散了吧。”姬俊又看了长子一眼，彻底没了精神。

　　晚上，伊祁庆都准备了两碟点心，来到姬俊书房。
　　看着书案后面那个忙碌的身影，庆都忽然想起接到消息的那个晚上。
　　她的夫君，在自己进门一个月后，便纳了次妃。两个月后，又通知她去接另一个怀了他子嗣的女子。一句解释，一句安慰地话都没有，丝毫不将自己这个正妃的处境放在心上。
　　她守着空房，一个人哭到天亮。当天光照到窗前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西陵琰当年那句：伊祁庆都，会有那么一天，你会比我还恨。
　　在见到常仪的时候，她确实是失望的。常仪虽也是个美人，但还远没有到惊艳的地步，如何就能入了他的眼，怀上他的孩子。
　　失望之余，更是愤怒。为什么，他连这样的女子都看得上，对自己却吝啬得多看一眼都不行。
　　好在后来，就连姬挚出世，姬俊都没回来看过。只顾及长子日后的名声，给常仪正了身份。庆都这才安下心来，相信了西陵府的说法，这只是一场酒醉后的意外。
　　只要他心里除了曦华之外，再无旁人，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庆都敲门进来，将点心放到姬俊案边。
　　姬俊看了一眼，拿书的手忽然一顿。
　　庆都笑了一下，道：“听说殿下喜食杏花糕，我便学着做了些，请殿下尝尝。”
　　两年前，姬俊身边的亲卫首领回罂忽然回到王子府。问过才知，竟是为了等一份点心。菱花偷偷看过，是一碟子杏花糕，还趁回罂不注意，留了一块。
　　“原来，少了的那一块，是被你拿了。”姬俊道。
　　什么？庆都一怔。那糕点，竟是有数目的吗？
　　“是，是我。我想着殿下特意命人回来，只为拿一碟子点心，定是喜欢得紧，就想照着学了，好常做给殿下吃。”
　　姬俊想起她这些年的不易，拿起一块杏花糕，咬了半口，道：“这杏花糕于我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我……”庆都又羞又窘又委屈。

　　“这是我母后最喜欢的点心。”姬俊放下剩下的一半。味道还是差了些。
　　这，庆都一怔。她抬眸看向姬俊，见他目光微散，神色凄然。
　　“十岁那年，我来新都为质。临行前，她亲手给我做了一盒，之后，便随我父王去了。”
　　庆都悄悄握紧双手，心头急跳。这还是姬俊第一次同她说起往事。
　　“后来，我在王宫无意间忽然收到一大盒杏花糕，足足有六十多块，竟与母后所做的口味一般无二。之后，每隔十年，我都会收到一碟，每次十块，不多也不少。三百多年来，从未断过。”
　　竟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发现菱花偷偷藏起的那块。
　　“那殿下可知，是何人所赠？”庆都问。
　　姬俊摇头，道：“这么多年，他一直没露过面。我想，他大概是不想让我知道。是以，我也从未派人查探过。”
　　“想来，那人对殿下应该没有恶意。”庆都道。
　　“这杏花糕味道独特，寻常做不出来的。你以后换个别的糕点做吧。”姬俊吩咐。
　　庆都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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