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西陵璋将姬俊送回住处后，只略站了站，便告辞离开。
　　姬俊心里全是曦华，半丝睡意也无。他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抬头呆呆地望着天上星辰。
　　忽然，院中拂过一阵微风，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院子角落。
　　姬俊似乎并不惊讶，依旧看着夜空，道：“回来了？”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慢慢走到月光下，朝姬俊一礼，道：“回来了。”
　　竟是当年挟持凤尾，后来成了姬俊暗卫的常仪。她穿着一袭黑衣，长发束在脑后，满脸冷峻肃穆，丝毫不见当年明眸皓齿，笑颜如花。手上拎着一个酒坛，样子看着有些古朴，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封。

　　“这是？”姬俊看向酒坛。
　　常仪低头看着酒坛，怅然道：“是我正式拜到师父门下时，大师兄亲手埋的酒。他说，等我第一次完成任务回来，替我庆功。”
　　“那为何现在取出？”姬俊问。
　　常仪笑了一下，道：“这次回去，忍不住去从前的住处看了看。经过埋酒的那片梅林时，才突然记起来，当年曾与大师兄有过这共饮之约。”
　　“可惜，他已无法践诺了。你恨吗？”姬俊抬眼看向常仪。闵山口之后，他虽按照曦华的意思，助常仪摆脱刺客的命运，但始终对她心存芥蒂。常仪也沉浸在大师兄毋色自杀的悲痛中，无心向他示好。两相不愿之下，姬俊干脆让常仪带走毋色的尸身，自行安葬。至于之后她去哪里，做什么，还回不回来，都无关紧要。
　　直到某次在战场上，他发现自己的贴身护卫多出一人，才知道她回来了。之后，常仪便成了他的暗卫，只是一般不受他指派，来去随意。
　　相识百年，这还是常仪第一次同他说这么多话，说起她的从前。

　　“恨谁？”常仪小心放下酒坛，道：“恨两位殿下吗？准我们杀别人，难道别人就不能还手吗？恨驱使他的二殿下和师父吗？可我和大师兄都是孤儿，如果没有师父收留，我们可能早就饿死病死了。”
　　常仪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如果真要说恨，我最该恨的，就是大师兄。纵然他有一千一万个必须去死的理由，可他却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与他生死与共，是不是愿意独自活在这没有他的世间，便私自替我做了决定。他求仁得仁，了无遗憾，却不知于我而言，没有他的这一百多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是煎熬，生不如死。”
　　“那你为何不随他而去？”姬俊问。
　　“因为，他想让我活，所以，无论多苦多难，我也要活下去。”
　　说到这里，常仪朝姬俊一礼，道：“还未谢过殿下收留之恩。”

　　“要谢，也该谢你当初未起杀心。”姬俊道。
　　“不是我未起杀心，是大师兄他不想我的双手染上鲜血。从前在门中时，他就暗示我要藏拙。他说，越出头，越优秀，就越会被师父看中，越身不由己。
　　那时，我虽不甚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按照他的话，活成了师父所有弟子当中，最不成不就的那一个。虽时常受到轻视和责骂，但到底还算安稳。
　　刺杀曦华姑娘，是我接到的第一个见红任务。临行前，大师兄告诉我，凡事不必勉强，若实在下不去手，就打晕了带回去，到时候他自会替我向师父求情。多养一个医师，对师父来说，无甚紧要。”
　　“那也算是他成全了你。”姬俊道。
　　“是曦华姑娘不计前嫌，成全了他，也让我看清了他的心意，成全了我。所以，我想把这坛酒送给她，算是谢礼。”常仪弯腰拎起地上的酒坛，放到姬俊手边，道：“烦请殿下替我转交。”

　　“她走了。”姬俊心头没来由地冒起一阵火气。这些天似乎每一个认识曦华的，都在问她，而自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他们，告诉他们：曦华走了。
　　可是，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在乎她，也最难过的人。
　　果然，常仪也愣住了。
　　似乎，在所有认识曦华，见过曦华出手的人眼里，她一直都是最强大，最无所不能的存在。
　　就连姬俊自己，也一度这样认为过。
　　可是，那样强大的曦华不见了，因为一个强求，因为一个逆天的法术。因为，她曾说过，只要是他的心愿，不论多难，她都会帮他实现。
　　那我现在的心愿，最大的心愿，是你能回来，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你还会满足我吗？

　　“开了吧。”姬俊拍了拍酒坛，道：“我替她喝，你陪我喝。”
　　常仪愣了一下，道：“也好。”
　　她从屋里拿来两个酒碗，侧着身坐到姬俊对面，一边斟酒，一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尝大师兄酿的酒呢。”
　　姬俊端过酒碗尝了一口，道：“你大师兄若不杀人，去开间酒铺，生意定比曦华的铺子好。”
　　“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四处流浪，行乞为生。后来，有一天在大街上同其他乞儿抢吃食的时候，被师父看上，带回门中。刚入门的时候，因为瘦弱，总是被其他孩子欺负，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那时候，大师兄总会时不时偷偷来看我，给我带吃的和伤药。
　　大师兄是个好人，曦华姑娘也是。”
　　“只可惜，上天似乎并不喜欢他们这样的好人。”

　　赤水梦奚回到院中之后，总觉得自己晚上说错了话，勾起了姬俊的伤心事。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心中的内疚也没有消散半分。鸡鸣三声之后，她最终还是决定爬起来，给姬俊做碗她最拿手的玉龙羹送过去，聊表歉意。
　　梦奚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姑娘，不常下厨，做了三遍，才勉强做出两碗尝着还算可口的玉龙羹来。
　　一碗，让西陵府的侍女送去给奉燊，一碗，则由自己亲自端去姬俊的院子。
　　朝阳已经升起，橘色的晨光洒在初春的院子里，静谧而温馨。
　　姬俊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侍从都没有，梦奚捧着玉龙羹在院中轻轻唤了几声，也没人应。
　　难不成是已经出去了？梦奚心中失落，自己这一早上岂不是白忙活了？
　　她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厚厚的幔帐挡住了大部分光亮，昏暗的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意味夹杂其中。
　　难不成是回来之后又喝了许多酒，醉得人事不省了？梦奚将玉龙羹放到旁边的案上，吸了吸鼻子，悄悄往里屋去。
　　顺着地上散落的衣物，梦奚的视线来到塌上。只见塌上正卧着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其中一个看侧脸，正是姬俊。
　　“啊！”梦奚吓得惊叫起来。

　　姬俊被她的尖叫声下了一跳，瞬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你怎么在这？”他疑惑地看着梦奚。
　　梦奚没有回答他。她睁着一双不可置信，又满是愤怒和失落的眼睛，倒退着，一步步退出房间。
　　姬俊这才缓过神，转头准备披衣起身。结果，却撞上了刚刚睁开眼的常仪。
　　“啊！”
　　常仪也吓了一跳。她猛地坐起身，拉住被角盖住自己半裸的身子，惊恐地看着裸着上身，发丝凌乱的姬俊。
　　发生了什么？姬俊也有些懵。他努力平复下心绪，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裳，冲出房去。

　　外厅，赤水梦奚通红着双眼盯着他，大声道：“我知道，娶伊祁氏，是王命，娶常茙氏，是利益。你的身份，注定了许多事情由不得你。可是，你要怎么解释塌上那个女子？就在前一刻，你还在对众人倾诉着你对曦华山海一般的深情，下一瞬，就与另一个女子共赴云雨。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
　　说到这里，梦奚打翻那碗她辛辛苦苦做成了玉龙羹，哭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晚，曦华伏地痛哭的样子，真替她感到不值，真的。”
　　说完，梦奚摔门而去。

　　姬俊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如何会与常仪睡到一处。他明明记得昨夜两人一直坐在院中喝酒，之后……
　　之后呢？姬俊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转身回房，想要找常仪问明究竟。
　　不成想，却见到常仪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
　　找医师，止血，包扎，一阵忙乱惊动了整个西陵府。
　　西陵璋匆匆而来。
　　大致弄明白原委之后，也是一脸迟疑地看着姬俊。姬俊对曦华的感情，西陵璋最清楚不过了。可这……
　　姬俊朝他摆了摆手，随后将头埋进手臂间，什么都不想听。

　　医师诊治完之后回报说，原本应当是必死的，只是因为常仪下手时心绪不稳，偏了半寸，又加上救治及时，才勉强保得半条命。
　　姬俊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屋里仅剩的半碗酒。
　　西陵璋反应过来，立即将酒碗递给医师。
　　医师尝了一口，仔细辨认后，才从中辨出了海乌胆的味道。海乌胆泡酒，可以舒筋活血，强身健体。然而泡化久置之后，药性成倍增长，多饮会有催情致幻之效。
　　西陵璋挥退闲人，问：“你没喝出来？还是她有意欺瞒？”
　　“她说，这酒是她大师兄给她酿的，托我转交给曦华。我……”
　　接下来的事，姬俊不说，西陵璋也大概清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西陵璋有些为难。为难的不是该如何安置常仪。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姑娘，让不让她活着，给不给她名分，都无关紧要。为难的是，如果将来有一天，曦华知道了，该怎么办？
　　怎么办？姬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留在你这里养伤吧。”
　　西陵璋也不想他为难，点头答应。
　　“午后，我就启程去军营。”逃避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但是姬俊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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