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姬俊的队伍刚出新都不久，就遇上拦路的一男一女。男子一看见他，就赶紧低下头，将双手垂在身旁，微微弓着腰，像只鹌鹑。女子虽好些，但也明显底气不足。
　　“姬俊殿下，西陵族长。”
　　“姬俊哥哥，璋哥哥。”
　　姬俊以为，自己这些年也算是有点见识，但看到这两位一同出现，还是怔了一下。
　　“你们这是……”同行的西陵璋同样惊奇。
　　奉燊朝他一礼，小声道：“父亲有意让我去军中历练……”
　　姬俊点头。在他同简荻的婚礼上，祝融借着酒兴，确实同自己提过，说奉燊自幼养在府里，未见半点风浪，内向怯懦，连一个姑娘都收服不了，实在丢人。想把他丢到军中去摸爬两年，当个普通军卒，练练性子。当时只当是醉话，并未当真。没想到，奉燊竟真的被赶出来了。
　　“梦奚姑娘知道以后，就跟过来了。”奉燊小声道。

　　西陵璋轻咳一声，眼睛不停在二人之间来回瞟。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奉燊要去军中历练，曾把他打成落汤鸡，当众拒婚，让整个祝融府颜面尽丧的赤水梦奚是如何知道的？就算她知道，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姬，姬俊哥哥，我能不能一起去？”
　　诚然，赤水梦奚是个高傲又张扬的姑娘。但在求人的时候，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我，我知道你和姑姑还有表哥之间有些不合。你放心，我不进军营，也不过问军中事务，我只在附近住下就好。我……”赤水梦奚一脸委屈，道：“生辰宴过后，我就被父亲禁足了。父亲下令，十年都不准我随意出门。姬俊哥哥，你若是不收留我，回去以后，我会被罚得更重的。”
　　原来，真是背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西陵璋忍不住哈哈大笑。大荒贵女中，最出挑也最出格的，怕也就是她了吧。偏偏，还让人生不起气来。
　　“那边不比新都。”姬俊道。
　　“没关系的。”梦奚赶紧摆手，道：“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会给哥哥添麻烦的。”
　　姬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奉燊，叹了口气，轻轻点头。

　　到达泽州的时候，西陵璋看了看天色，道：“住两晚？”
　　姬俊想了想，道：“好吧。”
　　赤水梦奚上前抓住西陵璋的衣袖，警惕地看着他道：“璋哥哥，你不会是想趁机把我扣下，然后交给我爹吧？”
　　西陵璋好笑地看着赤水梦奚。论身份，她与妹妹琰不相上下。论脾气，胆敢破坏王后的计划，比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是年龄相差比较大的缘故，西陵璋总觉得她的性子要比妹妹可爱许多。
　　“就你呀，不值当。”
　　赤水梦奚松了口气。

　　大世家的子弟，无论亲疏，互相之间都有来往。西陵府对奉燊和梦奚来说，都不陌生。两人先照着规矩去拜见过西陵老夫人，之后又礼节性地在府里草草转了一圈，回到住处后，发现姬俊和西陵璋都不在。
　　“他们会去哪儿？”梦奚找到西陵璋的妻子，现任的西陵族长夫人。
　　西陵夫人想了想，给他们指了一个地方。
　　循着方向，奉燊和梦奚来到城外的泽州河边。只见河中间立着一座用冰凝成的莲花台，台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姬俊。而西陵璋则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看什么？”梦奚走到西陵璋身边，好奇地看着河中央的姬俊。
　　“日落。”西陵璋道。
　　奉燊和梦奚对视一眼，均是一头雾水。
　　“许多年前，有一个姑娘很喜欢在这里看日落。”西陵璋又道。
　　“是曦华吗？”梦奚问。
　　西陵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离开的那晚，我们也在。”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幕，梦奚忽然认真道：“她是真的很喜欢姬俊哥哥。”
　　“要不是妹妹那一掌，也许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分开。”西陵璋一直很内疚。
　　“会的。”梦奚道。
　　“什么？”西陵璋不解。
　　“她那么喜欢姬俊哥哥，一定不愿意看到他和别的女子朝夕相对。”梦奚坚定道：“喜欢，是专一的，是纯粹的。”
　　“嗯。”她身旁，奉燊重重点头。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夜色正式来临时，临河飘来一艘小船。西陵璋带着两人越上船板，将船划到莲花台边。
　　“经冬的鱼虾，最是肥美了。”西陵璋朝奉燊一瞥，道：“下去捞点上来？”
　　他有意打趣，奉燊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璋哥哥！”梦奚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嗔了西陵璋一句。随后便拿起一个网兜，跳下了河。
　　奉燊一脸紧张地看着翻起的浪花。
　　“她修的是水灵，下个水能怎样？”西陵璋笑道。
　　话虽是这么说，但奉燊还是紧张地盯着湖面。

　　西陵璋也不管他，径直走向船尾。
　　自曦华被西陵琰打伤之后，西陵璋一直颇为自责，得知她在婚礼当晚离开后，对姬俊更是羞愧。连着一个多月，都没想好该如何面对。
　　姬俊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船尾，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西陵璋张了张嘴，打好的腹稿又忘得一干二净。
　　“你我兄弟，无需多言。”姬俊也没有心情听他那些抱歉的话。就算现在杀了西陵琰，曦华也回不来了。
　　“正因为是兄弟，我才会更自责，更难过。”西陵璋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世上，再没有眼睁睁看着兄弟受苦受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再憋屈的了。
　　“他们回来了。”姬俊站起身，往船头寻奉燊去了。

　　梦奚虽修的水灵，但初春的河水还是冻得她直发抖。奉燊连礼数都顾不上了，赶紧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替她驱除掉身上的寒气。
　　西陵璋上前一看：呵，这个丫头还很会吃。银鱼，白虾，河蚌，螃蟹，全部都有，满满一篓。
　　姬俊一声不吭地接过竹篓，将里面的白虾挑出来，用船上备好的黄酒泡上，又利落地把银鱼处理好，剁成段，配着新鲜的草菇，放在小火炉上满满煨着。
　　“姬俊哥哥，你还会坐这些？”梦奚烤干衣裳，从外面进来，坐到姬俊身旁，好奇地看着他忙碌。
　　西陵璋笑道：“寻常可尝不到他的手艺，算你们俩有口福。”

　　姬俊每次来泽州，都会在船上吃一顿河鲜。久而久之，船，酒，还有趁手的物件，西陵璋都会提前吩咐人备好。此刻，他正熟练地劈开蚌壳，放到烧热的石板上。
　　“这吃法之前从未见过，璋哥哥从何处学来的？”
　　西陵璋手上一顿，下意识地看了姬俊一眼，道：“从前看曦华这么吃过。”
　　梦奚咬了一下嘴唇，悄悄看姬俊。
　　姬俊一边剥蟹，一边道：“她说，有几年她曾在海上流浪，因吃不得生肉，时常饿得奄奄一息。后来，流落到一座荒岛上，生了火，才算得了救。”

　　西陵璋往蚌肉上洒了一层府里厨房寻来的香料，没过多久，船舱里便飘出一阵浓浓的香味。
　　“她太笨，就算得了这样新奇的吃法，也吃不出这样的滋味。她说，自己大半辈子都在颠沛流离，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住在王子府里的那些日子，是她最舒心，最安稳的时光。”
　　炉子里传来“咕嘟”声，姬俊拿出两根木头，小了火，继续剥蟹。
　　“好歹也是昆仑山上长大的，都快化蛟乘风了，却还单纯得像个孩子。”
　　昆仑山？化蛟？梦奚大惊！昆仑山乃是大荒圣山，上面住着可以上传天意，下启人心，无所不能的神女娘娘。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虫一兽，生来就比别处生灵高贵三分，更何况是条活了几千年，即将化蛟的灵蛇。

　　“那，那只自称‘本王’的青鸟？”梦奚问。
　　姬俊已经从凤尾那里听说了婚礼当晚的事情，知道当时梦奚和奉燊也在场。他将剥好的蟹肉放到银鱼羹中，道：“虽然他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历，但整个大荒，除了神女座下使者，还有哪只青鸟敢自称为王呢。”
　　梦奚点头，转而恼道：“瞧他那嚣张的样子，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这新任神女为何还不现身？”
　　“他脾气虽差，到底还是护着曦华的。”姬俊道。
　　见他护着那青鸟，梦奚只得收住话头，安心吃蚌。

　　“曦华姑娘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一直安静坐着的奉燊忽然出声。
　　姬俊还未回答，西陵璋先吃了一惊。
　　“什么？”
　　奉燊一怔，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姬俊的神色倒是没有太大改变。他清出半边石板，将喝饱了酒的白虾铺了上去。瞬间，白虾乱蹦，酒香四溢。
　　“不管她回不回来，我总会一直等着的。”
　　“怎么会这样？闵山口那次，她吐了那么多血，不是也只修养了五十年，就回来了吗？”西陵璋问。
　　“本王说，逆天之术，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先前，我只知道她没了全部灵力，现在想来，可能还有别的代价。”姬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悲怆，就连握着酒碗的手也在不住颤抖。想要止血镇痛，明明有许多种法子，何苦要往身体里封万年玄晶，那分明是为了压制旁的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笨，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

　　见他如此痛苦，梦奚先是心中一滞，随即用力拍了一下奉燊，斥道：“瞎说什么呢，曦华姑娘一定会回来的。”
　　奉燊赶紧点头。
　　“就是就是。”西陵璋也忙着打圆场。
　　一顿饭虽吃得有些压抑，到底没有不欢而散。
　　晚上，梦奚跑到奉燊的屋子，再三叮嘱，让他以后轻易别在姬俊面前提曦华的名字。
　　奉燊不住地点头答应。
　　梦奚叹道：“姬俊哥哥也真是可怜。正妃出身低微，次妃曾是孟彦殿下的未婚妻，最爱的姑娘又归期未定。就算他现在炙手可热，日后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王位，又有何意趣？”
　　“总归，有得必有失。”
　　“如果是我，定不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权势，舍弃心爱之人。”
　　“嗯，我也不会。”奉燊道。
　　梦奚听得这句，心脏忽然急急跳了几下，来不及告辞，便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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