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母妃！”
　　姬俊捂住血流如注的手臂，跪倒在火池前，眼睁睁看着姚妃的身影被火舌卷住，同人偶罔两一样，转眼变化成飞灰。
　　简荻也没想到姚妃会如此决绝，她瘫坐在原地，吓得忘记了反应。
　　玄帝也吓了一跳。直接从王座上起身，走下台阶，来到火池前。
　　姚典是他壮年时纳的妃子，因生性温和柔弱，故而总能多得他两分怜爱。她一辈子与人为善，不妒不争，没想到竟得了个葬身火海，死无全尸的下场。

　　玄帝又看了几眼火池，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曦华，道：“你，就是医师曦华？”
　　“是。”曦华也不行礼，只哑着嗓子回话。
　　“姚妃身上的毒，是你下的吗？”
　　“不是。”
　　“东夷当年服下的药，是你给的吗？”
　　“是。”
　　“制造人偶罔两的人，是你吗？”
　　“是。”
　　“孟彦的连命蛊，是你下的吗？”
　　“是。”
　　“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姬俊，是吗？”
　　“是。”
　　“你今次过来，也是为了姬俊，是吗？”
　　“是。”
　　“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问到这句时，姬俊猛然抬头。玄帝这是什么意思？要曦华交代遗言吗？他想做什么？
　　曦华上前两步，慢慢弯下腰，像是想要放下长杖。却不料杖子没放稳，直接被朱雀火烤成了木炭。
　　她有些心疼地看了木杖一眼，然后艰难地直起身，小心解开身上的斗篷，收起，叠好，递到姬俊面前。
　　姬俊怔怔地看着她做完一切，又怔怔地接过斗篷。
　　“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
　　说完，她慢慢转身，一点点往火池去。

　　“曦华！”
　　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姬俊赶紧将斗篷扔到一旁，伸手去抓。哪想到，手掌竟从曦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站在近旁，看到这一幕的玄帝，西陵璋，还有常茙简荻，皆是睁大了眼睛。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为何竟抓不住？
　　曦华走得很慢，可姬俊的手却始终抓不到她。就像是捞水中的月亮一般，每次挥出去，都只能碰到一个虚影。打散之后，又重新聚起。
　　“曦华！”姬俊越抓越绝望，越抓越疯狂。
　　眼见他的手臂即将触及到火焰，玄帝忽然出手，一把将他拉开。
　　因为力道过大，姬俊一下摔倒在地。等他挣扎着坐起时，眼前已不见了曦华的身影。

　　“曦华！”
　　姬俊大吼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往火池扑去。
　　西陵璋赶紧上前，挥出木灵藤蔓将他缠住，拉回。
　　“那只是道虚影，说不定，她还没死呢。”西陵璋大声道。
　　姬俊一怔：是啊，曦华那样强大，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只是，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发髻就忽然散了。束发的簪子，不见了。
　　最后一丝希望，终于还是破灭了。
　　西陵璋也知道那木簪是曦华给的。现在木簪消失了，那就代表着，曦华，真的死了。
　　“怎么会这样？”西陵璋呢喃。

　　“怎么就不会这样呢？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姬俊嗤笑一声，挣脱藤蔓，慢慢站直身体，道：“璋，你知道为何我同孟彦吵了七天七夜，最后还是同意他给自己下连命蛊吗？”
　　“为何？”
　　姬俊走到旁边，捡起斗篷，一边小心地叠着，一边道：“他跟我说：他自出生，就被安排好了命运。因为他，他的兄弟无辜惨死，他的母妃几次饱受丧子之痛，他的至爱被人陷害，声名尽毁。而唯一能给他依靠的父亲，却拒绝了他唯一的请求。他说，如果这样的人生，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那么活人和草木又有何区别。”

　　说完，姬俊将叠好的斗篷扔到火池中，道：“我父王自尽前跟我说，他不求我将来有多大的建树，安稳快乐即可。我母后自尽前最后的愿望，是让我找一个真心相爱的姑娘，相伴到老。来到新都之火，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照他们所说的那般活着。”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道：“就在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还算不错。虽有些曲折，但还算安稳。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姑娘。可是现在，她不见了。”
　　“你要做什么？”西陵璋慌张地看着姬俊。
　　姬俊挥手，在身前布下一道一尺多厚的冰墙，道：“我能做什么呢？我没了父王母后，没了母妃，没了兄弟，没了爱人，我还能做什么呢？本来，今天这场火，就是为我准备的，不是吗？”

　　“殿下！”伊祁庆都尖叫一声，越下台阶，来到冰墙前，道：“殿下，你还有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有常仪和挚儿啊。殿下，您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姬俊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并无惊喜。
　　庆都哭着扯出一丝笑容，道：“就算您不喜欢我，您还可以纳其他的姑娘啊。我答应您，只要您喜欢，无论是谁，我都愿将她迎进府来，哪怕是要我让出王子妃之位，我也会毫不犹豫。”
　　“庆都，你回伊祁氏封地吧。”姬俊丢下这么一句，便不再看伊祁庆都。
　　庆都盯着姬俊，绝望地踉跄几步。
　　终究，终究，他的眼里，还是没有她。

　　“姬俊。”玄帝挥手，打破冰墙，道：“闹够了没有？”
　　姬俊看向玄帝，露出一丝笑容，道：“伯父以为我在玩闹？”
　　玄帝一怔。这还是第一次听姬俊唤他“伯父”。他同姬俊一样，自幼父母双亡。为了躲避王叔们的迫害，只能远走高辛，投靠他的伯父，姬俊的祖父白帝少昊。少昊收留了他，待他如亲子，对他细心呵护，悉心教导。后来，还将自己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姬俊的父亲矫极，交给他教导。如同姬俊和孟彦一样，他和矫极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玄帝自问，他对姬俊，与当年白帝对他，并无不同。只是，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父王自尽前告诉我，说是伯父曾许给他一个诺言。日后，我可以凭这诺言，求伯父一件事。伯父，您还记得吗？”姬俊看着玄帝。
　　玄帝点头，道：“你想求什么。”
　　姬俊一字一顿，道：“我想求伯父您，准我去死。”
　　玄帝皱眉：“姬俊，通向王位的道路，注定是布满荆棘和鲜血的。”
　　姬俊点了点头，不在乎道：“我知道。但我从来就不想做王。”
　　“可我选的储君，就是你。”玄帝道。
　　看了半日闹剧的众人们听到这句，皆是精神一震：原来，原来玄帝陛下早就有了决定。原来，大荒未来的帝王，叫姬俊。

　　姬俊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他大笑几声，道：“伯父，你不想给的，可以不给。但是，你想给的，我也可以不想要。”
　　众人也好似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连大荒至尊的国君之位，都不屑一顾。
　　只能说，人各有志。你想要的，未必是他人想要的。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姬俊说完之后，便毫不留恋地朝火池去。他走得很从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笑意。
　　只是，就在他的脚就要塌上火池边缘时，却碰上一道无形的阻力，无论怎么跨，都跨不出去。接着，天边便飞来一抹绿影，那绿影落到地上，化成两个人。
　　其中一个，众人皆识。
　　“孟彦！”常茙简荻想都不想，直接扑了上去。
　　另一个，一袭青色长袍，袖口和边角绣着五彩云纹，一头墨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根五彩发带束在脑后。素白如玉的脸上，一双凤眼尤其撩人，好看得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反应。

　　青衣人上前一步，走到玄帝面前站定，朝他点了点头，道：“吾乃昆仑山，神女座下使者，青弗。受好友临终前所托，送一人与高辛俊。”
　　昆仑山独立于大荒之外，地位尊崇。因此，玄帝并没有在意他的无礼，反而正了正身子，以示尊敬。
　　姬俊从未见过本王化成人形的样子。但这身青衣和自称“青弗”，已经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本王……”姬俊上前一步，抓住青弗的袖口，激动地看着他：“曦华呢？她还没死是不是？她在骗我，是不是？”
　　青弗看了一眼他散落的发丝，道：“她在不在，你没有感觉吗？”
　　姬俊松开青弗的袖口，后退两步，微微转头，有些麻木地看着被简荻紧紧抱住的孟彦：“他，就是她留给我的礼物吗？”
　　“只是其中一件。”青弗道。

　　“还有什么？”姬俊问。
　　青弗抬起手臂，半空中忽然出现一面五彩斑斓的琉璃镜。
　　“昆仑镜，可知世上一切真相。”青弗道。
　　“真相吗？”姬俊呢喃。然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真相呢？
　　“那就让我们看看，到底是谁给姚妃娘娘下的毒。”凤尾忽然从人群中走出，道：“我家姑娘心地纯善，为人忠厚，我相信她定做不出下毒害人这等阴私之事。还请使者告知真相。”
　　青弗看了她一眼，转而看向姬俊。
　　“那就看吧。”姬俊道：“毕竟，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不必了！”孟彦推开常茙简荻，扬声道。
　　姬俊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他也觉得，是曦华下的毒吗？
　　孟彦一见姬俊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多半是误会了。不过，半日之内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姬俊一时心绪混乱，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以我母妃的名义起誓：下毒之人绝非曦华。至于真凶，”孟彦环视众人，道：“真凶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场上大部分人都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姚妃身体有蹊跷。对于所谓的凶手，他们的脑海里还没有形成固有的印象。简荻说是曦华，自有她能说得通的理由，但真凶就一定是曦华吗？王后出身神农氏，手上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两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药呢？
　　不过，现在再去纠结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苦主已经死了，苦主的儿子不想追究，他们又何必多事。
　　最重要的是：玄帝已经公开了他心中的储君人选。

　　孟彦，当初最执着于追查真凶的人，现在竟然说不重要了。西陵璋愣神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在孟彦提到“母妃”时，常茙简荻忽然身子一晃，脸色一白。虽然并非有意，但姚妃可以算得上是被她逼死的。如果孟彦知道的话，他会不会，会不会？简荻低下头，不敢看孟彦，紧张得都快不会呼吸了。
　　孟彦却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你以为我死了，心中悲痛，才会失了理智，我不怪你。”
　　简荻听到这句，竟不顾身份场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很难看，众人却嫌弃不起来。因为那哭声中，藏了太多的惊喜，委屈，内疚……让人不忍多闻。

　　孟彦知道简荻压抑得太久，正需要一场痛苦来发泄她内心的痛苦。她不再安慰简荻，反而上前一步，走到目光呆滞，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神，只剩下一副皮囊的姬俊面前，“噗通”一声，双膝跪下。
　　姬俊没有退，也没有扶，只僵硬地低下头，轻轻问了一句。
　　“做什么？”
　　孟彦朝他用力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道：“兄长，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东夷，姚妃，曦华，都死了，他们兄弟，几百年风风雨雨，谁比谁更对不起谁？
　　“当初，若非我执念太深，曦华就不会施展禁术，灵力尽失，受天火焚心之刑，以至于连自保之力都没有。我这次能醒来，也是因为曦华。是她拔出了我身上的蛊虫，将自己最后的一点生机给了我。兄长，我知道你我之间，不必这么见外，曦华也一定不会怪我。
　　我歉疚的是，自己不能完成她最后的嘱托。”

　　“什么嘱托？”姬俊问。
　　“她说，想让我代替她，守在你身边。但我觉得，兄长你知道真相后，也许并不想看到我。只是，曦华她以命换命救了我，我自不能轻言生死。所以，我会自逐到极北之地，永生不归。”
　　“大可不必。”姬俊偏过头。他现在心里很乱，的确不想见到孟彦。但孟彦毕竟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太决绝的话，他说不出口。
　　兄弟几百年，孟彦哪能不明白姬俊的心思。
　　孟彦站起身，道：“我这么说，并不是在征求兄长的意见，只是将我的决定告知兄长一声。我三个弟弟的尸首被我融了，我的母妃如今也尸骨无存。兄长，我还是从前那句话：这大荒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母妃的丧仪，就拜托兄长了。”
　　说完，他再次朝姬俊躬身一礼，又转过身，朝火池方向磕了三个头。接着，便召来坐骑鸾鸟，往北飞去。
　　从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到玄帝身上。

　　见他离开，简荻也收起眼泪，走到姬俊面前跪下，道：“妾常茙氏，自知德行有亏，无颜再侍候夫君左右，今自请求去，望夫君成全。”
　　“你走吧。”姬俊舒了口气。不管她方才的言论，对曦华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对孟彦，总是真挚无私的。日后，孟彦有她伴着，自己也能安心些。
　　简荻起身，又走到玄帝面前，屈膝一礼，道：“常茙氏族长简荻，于大庭广众之下，举止疯癫无状，未查明真相便信口诛心，诬陷他人。简荻自知罪无可恕，愿传族长之位于常茙契，自此逐出常茙氏一族，永囚极北，不死不归。”
　　说完，她召来坐骑，往北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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