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孟春望日，姬俊的大喜之日。
　　虽然天公不作美，依旧下着大雪，但是只花了半月布置出的王子府一派喜气，极尽奢华。
　　姬俊亲往迎亲，府里男宾由西陵璋和织羽的兄长承风接待，女眷则是姬俊的姨母，还有织羽陪着。
　　午后，王宫方向使来车驾，竟是许久不曾露面的姚妃娘娘。她虽身形单薄，面带病气，眉眼中却透着光彩。身边侍卫打扮的罔两，模样着实惊到了不少曾见过东夷的贵人。
　　待到申末，宾客皆已到齐之时，又一队更庄严的车驾停到王子府门口，是玄帝携王后盛装而来。

　　酉初，姬俊带着伊祁氏的送亲队伍，回到王子府。
　　府外围着一圈小童，唱着欢快的歌谣。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酉正，新人拜堂。
　　曦华混在围观的人群中，静静地望着堂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姬俊挺直的脊背。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华美衣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头束玉冠，腰系革带，看着既庄重又富贵。伊祁庆都一袭红衣，满头珠翠站在他身旁。
　　从背影看，两人甚是相配。
　　礼官念完冗长的祝词之后，新人正式拜堂。
　　待听到“夫妻”二字时，曦华敛目转身，悄悄往殿外去。

　　“曦华姑娘。”奉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曦华转身。
　　奉燊上前两步，走到曦华身边，犹豫了一下，道：“曦华姑娘，我们去看日出吧。”
　　曦华一怔。
　　奉燊低下头，有些窘迫。他也知道，去看日出这种提议，实在太过僵硬。他只是觉得，曦华应该不会喜欢这场婚事，不会想要待在王子府。
　　“你不用参加晚上的宴席吗？”曦华问。
　　奉燊摇头，道：“宴席有我父亲在就够了，我是小辈，没有谁会注意的。”
　　曦华想了想，道：“那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奉燊点头。

　　正厅大礼还在继续，为了不引起宾客和侍卫的注意，曦华带着奉燊悄悄从后门出府。
　　刚出府门没几步，背后就传来一个姑娘脆生生的声音。
　　“站住。”
　　曦华转头一看。后门边正站着一个模样俊俏，穿着华丽的年轻姑娘，脸上带着少女独有的甜美。
　　是赤水梦奚。
　　“赤水姑娘。”奉燊朝梦奚一礼，声若蚊呐，像个做错了事还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她是谁？”赤水梦奚朝曦华扬了扬下巴。
　　“她，她叫曦华。”奉燊老实回答。

　　“你就是曦华？”赤水梦奚惊讶。
　　质子姬俊，大荒第一公子，力压二王子琼蝉，王位底下第一人，才干风姿无出其右，多少姑娘们的梦中情郎……三百年来，仰慕者不知凡几，却从未听说他垂青过谁，唯有祝融府这一桩。
　　因而，这位引得西陵琰与伊祁庆都大打出手，让姬俊殿下打伤祝融大人后，不顾身份匆匆离席的神秘姑娘，便成了现下所有贵族姑娘们最好奇的存在。有关于她的种种猜测与传言，从未断绝。
　　只是，瞧这面容气质，也太普通了些。大概这张脸也不是真容吧。不过，奉燊怎么会同她在一处？梦奚心中全是疑问。

　　“赤水姑娘，你找我们有事吗？”见她一直打量曦华，奉燊出言提醒。
　　梦奚回过神，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出，出去走走。”奉燊眼神微闪。
　　“大礼还未行完，陛下王后尚在府中，你这个时候偷偷出去，就不怕被侍卫发现，给祝融府丢人？”赤水梦奚道。
　　奉燊张了张嘴。
　　“不过，如果你带着我一起去的话，我就帮你保守这个秘密。”赤水梦奚循循诱导。她也最烦这种场合，才会偷偷跑出来。没想到，竟恰好看到奉燊带着一个姑娘，往王子府后门去。
　　这……奉燊犹豫。
　　梦奚作势要喊。
　　奉燊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曦华，妥协道：“好吧。”

　　出了王子府后巷，三人身后又多了一条尾巴。
　　凤尾红着眼，巴巴地追着曦华：“姑娘，你是不是又要走了？这次，带上我一起，行不行？”
　　然而，曦华却好似没有听见。她双目涣散，僵着身子，像个木偶一般，直直地走上宽阔的大道，直直地出了西城门。而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奉燊三人需要用上灵力，才能追上。
　　赤水梦奚心中惊诧。曦华的步调看上去与平常无异，但是每迈出一步，她的身子便会出现在几步，十几步之外。更让她惊恐的是，曦华的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流转的痕迹，而自己却越来越吃力。

　　终于，三人气喘吁吁地追着曦华，来到一处平地。曦华忽然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姑娘！”凤尾惊呼一声，赶忙上前去扶。可是她还没走到曦华身边一丈远的地方，就被一股无形的阻力拦住。想要再往前，发肤就像是被灼到一般，瞬间焦黑。
　　不仅如此，曦华身下的雪地也在转眼间被蒸干，之后，下面露出的土地和荒草也像是被火烧过一般，变成黑色砂砾。
　　眼见焦黑的范围越来越大，奉燊上前拉住凤尾，警惕地在身前布下一道火墙。不料，他挥出的火苗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不住地狂舞。奉燊不得已再退三步。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凤尾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曦华，吓得哭出了声。
　　“怎么回事？”梦奚也正了神色。
　　“我的火焰似乎在惧怕什么。”奉燊的脸色有些凝重。
　　梦奚上前一步，打算在奉燊的火焰前面设下水墙。这天上地上全是雪，水灵最为充沛。可是她的水墙方一凝结，转眼便散。
　　“这到底怎么回事？”梦奚惊呼。
　　“你听说过王姬轩辕妭吗？”奉燊皱眉。
　　梦奚一怔。

　　传闻，当年蚩尤起兵攻打轩辕，黄帝陛下令应龙将军迎战于冀州。蚩尤的部下风伯雨师，用狂风骤雨逼得应龙节节败退。黄帝无奈，只能求到昆仑神女面前。神女便赐给王姬轩辕妭太阳之火，阻了大雨，助黄帝取得胜利。只是，王姬自己也被太阳之火吞噬，变成了一个走到哪里烧到哪里的怪物。后来，黄帝陛下将她困在赤水之北，雨水最为丰沛的地方，又悄悄按下王姬之事，不许旁人再提。
　　三人被那无形之火逼得又后退数步，梦奚喃喃道：“你是说，她是王姬？”
　　奉燊也说不清楚。只是，曦华眼下的情形实在诡异，无从解释。

　　“够了，你想变成下一个轩辕妭吗？”本王从曦华怀中飞出，在空中布下结界，隔绝火势。
　　“本王！”凤尾欢叫道。
　　奉燊和梦奚皆好奇地望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小青鸟。
　　听到本王的呵斥声，曦华僵着的身子终于有了动静。她慢慢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抬起头看着本王。
　　“他娶妻了。”曦华满脸是泪。
　　“知道。”本王不耐烦道。
　　“我的心好痛。”曦华又道。
　　“你的心被西陵琰打碎了，不痛才怪。”本王撇撇嘴。

　　曦华没有看本王，自言自语道：“他说他喜欢我，说他眼里心里全是我，说质子姬俊需要一个王子妃，但高辛俊却只想与我相伴终老。”
　　“本王听见了。”本王敷衍。
　　“他问我，千万年之后，我是不是也会同末光一样，淡忘当年挚爱。”
　　“听见了，本王都听见了！”本王呵道：“你若不想自己现在就灰飞烟灭，就收起不该有的情感，稳住心神，压下天火。”
　　可是，曦华却没听见。她自顾自道：“他娶妻了，可他一点都不欢喜……本王，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宽慰他……”
　　“你该怎么办，本王不知道。但本王知道，再不压下天火，你就见不到他了。”本王冷漠的语气中夹杂着明显的急切。
　　“姑娘！”凤尾也站在远处，一声接着一声的唤。
　　一句见不到，让曦华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生气。
　　“不如，我就烟消云散了吧，这样他就能忘了我，就能不那么难过了。”

　　“姑娘，你胡说什么呢！”凤尾挣开奉燊，扑到结界前，哭道：“姑娘，殿下他那么喜欢你，是不会忘了你的。闵山口那次，你走之后，殿下他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怎么劝都不肯离开。最后还是西陵族长打晕他，强行将他带走。那几十年，殿下几乎是数着日子一点点熬过来的。他经常一醉就是好几日，恍惚的时候总是不住唤姑娘的名字，连今夕何夕都记不清了。后来，你昏迷的那几年，殿下只要有空闲，哪怕短短半日，也会赶过去看你。这次你被申夫人打伤，他也是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你塌边。”
　　凤尾抹了一把眼泪，道：“姑娘，殿下从不准我同你说这些。但是他对你的每一分情意，凤尾都看在眼里。那天，他明知道那铺子是伊祁氏的产业，还是默许了我。还有，小院里的一花一景，酒窖里的酒，库房里的衣裳，后园的杏树，王子府里仅有的两次见红，都是为了姑娘。殿下他那么喜欢你，就算现在娶了王子妃，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记得又能怎么样呢？”曦华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凤尾，道：“喜欢又能怎么样呢？我也记得，我也喜欢啊，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说他心甘情愿，他说想与我相伴一生。可我呢？我连一句回应都没有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连一句喜欢，都不能对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是这样的命？”
　　凤尾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无助地看向本王。
　　“那你还想怎样呢？”本王问：“与他两情相悦，相伴一生，白头偕老？”
　　“有何不可？”曦华转过头，愤怒地看着本王。

　　“曦华，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本王也隐隐有了些怒意。
　　“如果这身份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爱而不得，得而不爱，让我明明深爱却必须分离。如果这身份让我余生只能远远地望着他，待他死后，用千百年甚至千万年的时光去思念他，遗忘他，那我还要这身份有何用？”
　　“你别忘了，如果不是这身份，他还未出生，你就已经死了，你们连认识都不可能。”本王道：“你如今这般伤心，连天火都不想压制了，无非就是想一死了之。可是，世事哪能尽如你所愿呢？如果这天火燃尽之后，你还没有死呢？如果你现在死了，他日后又遇到生死之难呢？”
　　曦华握紧拳头，恼恨地看着本王。
　　“承认吧，曦华。你放不下。既然放不下，就乖乖收起你的情绪，养好你的伤。或许，你还能多陪他些时光。”

　　似是笃定曦华一定会听话，本王说完之后，挥了挥翅膀，撤去结界。那无色无形的火焰立马将凤尾三人又逼退几丈，地上的焦黑也不断往外扩散。
　　正中心的曦华僵了一会，果然选择了任命。她擦去眼泪，敛住心绪，盘腿坐下。
　　紧接着，赤水梦奚便看到了一个女子。白发如雪，与天地同色，红衣如血，美艳而不妖媚，眉心一朵怒放的红莲，高贵端严不可逼视。
　　梦奚终于明白，大荒第一公子，舍弃众多贵女，半生独守的，到底是什么了。

　　许久过后，曦华终于重新睁开眼。
　　凤尾小跑上去，跪到曦华身前，紧张地看着她：“姑娘，你无碍吧？”
　　曦华扯不出笑容，只平淡地看着她，道：“替我转告你家殿下，就说我得养伤去了。”
　　“这次你又要走多久啊，带上我行不行？”凤尾撒娇。
　　“这次伤得有些重，我也不知要睡上多少年。你让他，让他不要等了。”
　　“姑娘！”凤尾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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