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孟彦他确实是在疗伤，只是，被我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借着晨光，姬俊将融魂术和连命蛊的事一一道来。简荻听到以亲人血气为引时，整个心都揪了起来。紧接着，听说曦华只用了三具死尸时，又松了口气。待到姬俊说，他们等了二十五年，人偶都没有丝毫醒转迹象时，她的脸色已经变了。果然，在听到孟彦给自己下连命蛊时，她虽泪水连连，神情却并无惊讶。她太清楚，太清楚孟彦的为人了。
　　“现在明华殿里的那个叫‘罔两’的人偶，拥有东夷的记忆，三个人的容貌身形，还有七分孟彦的声音。大巫师推测，是因为人偶吸取了孟彦太多的生气，才会让他昏迷不醒。不过，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大巫师，我还有曦华，都会想办法让他醒来。”

　　“可是，已经过去六年了，他还是没有醒过来，是不是？”简荻神情恍惚，不知是对姬俊，还是对自己，说：“如果能有办法，也早应该想到了，是不是？”
　　“我会尽力的。”姬俊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我能去看看她吗？”简荻的手帕早已湿透，她顾不得仪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期盼地看着姬俊。
　　“这个……”姬俊看了曦华一眼，犹豫道：“若是不小心被旁人知道孟彦的藏身之地，他就不安全了。”
　　简荻欲言又止。
　　“若我真起了如传言那般的心思，你防不住的。”姬俊冷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简荻红着脸，朝姬俊屈膝一礼，道：“之前，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如同你之前问我的那般，若有一日，曦华有危险，我只会比你更疯。”
　　说完，两人皆看向曦华。曦华怔了怔，道：“我有些饿了。”
　　姬俊怔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扬声吩咐下人备饭。百阕一直在外面候着，不大会就带着侍女鱼贯而入。
　　简荻和姬俊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喝了两口甜粥，就放下了。只有曦华安安静静地一边喝粥，一边吃点心。

　　“成婚之后，你有何打算？”简荻看着埋头喝粥的曦华，心中不忍。
　　“回军营。”姬俊道。这几日，他细细思量过东海边发生的那件事。连年的征战，普通子民早已不堪重负。若继续僵持下去，定会动摇国本。但长久以来，共工已经成了陛下的心病，而陛下的意志是不能改变的。何况，两军之间的血仇，也已经持续多年，不可化解。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强势最绝对的力量压垮共工，以战止战。只有解决了玄帝的这块心病，才有可能慢慢规劝他安抚子民，重振农桑。

　　“那新都这里呢？”简荻问。
　　“你也说了，如今是我势大，若不缓缓，把琼蝉逼急了，反而不好。”姬俊笑了笑，道：“若是将来孟彦醒了，看到我没守住他打下来的基业，准要怪我偷懒，不肯花心思。”
　　“我替你守。”
　　“什么？”姬俊诧异地看着简荻。她这些年虽比之前好些，但也是深入简出，轻易不肯出声。

　　“你忙于军务，曦华姑娘不通俗务，那位九黎的大巫师更是避世隐居，你们中间，总该有个人居中照应才是。更何况，罔两还在明华殿，你放心吗？”
　　姬俊沉思。
　　简荻等了一下，道：“我有个想法，只是要委屈殿下和未来的王子妃。”
　　“你说。”
　　“殿下纳我为次妃，我替殿下守住新都。”简荻道。
　　“这？”姬俊惊讶地看着简荻。

　　简荻双颊微红，躲过姬俊的目光，道：“当然，这只是表象。我只是想同殿下结盟，协助殿下寻找唤醒孟彦的法子而已。殿下放心，虽然常茙族远比伊祁氏强大。但我曾与孟彦有过婚约，又名声尽毁，嫁给你做次妃，居伊祁氏之下，也算说得过去。只是，伊祁姑娘进门不久，你就另纳次妃，她的脸面怕是……”
　　“无妨。”姬俊打断她。
　　简荻怔了一下，道：“不瞒你说，我之前曾暗中打听过伊祁姑娘。据说她年幼时，就被你在凌云宴上的风姿所折服。之后百年，一直暗暗倾慕于你。她虽出身普通，但在同龄的姑娘中，学识智慧都算拔尖。”
　　姬俊侧过头，再次打断简荻，道：“无需多言。”

　　简荻看了一眼旁边依旧安静吃饭的曦华，暗自叹了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世上又要多一个伤心人了。
　　“我有了你次妃的身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替你打理朝务，照顾姚妃和罔两。这样你去了边境，也能更安心些。伊祁庆都虽然聪慧，但毕竟年轻，见识有限，身边有我，也能更安心些。她爱慕于你，又是你的王子妃，与你休戚与共。你我若同她坦诚一切，我想她虽然心里难过，但应该不会反对。”
　　“孟彦怎么办？”姬俊犹豫的，始终都是孟彦。若日后孟彦醒来，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嫁给了自己敬爱的兄长，他会有多失望。
　　简荻恍惚了一下，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这辈子都已注定只能远远地望着他。”
　　“只要你心中定好主意，不觉得委屈，我没什么意见。”姬俊道。
　　简荻又坐了一会，起身离开。

　　大雪还在落，简荻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盖住，仿佛她从不曾来过。姬俊目送着她远去，觉得自己从前仿佛并不认识这个坚毅果断，执着专一的女子，或者是，从现在开始，他需要重新认识这个旧相识。
　　“曦华，”姬俊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安然坐在一旁，神色平静的曦华，道：“你听见了吗？我又要有次妃了。”
　　曦华慢慢抬起头，轻声道：“嗯，我听见了。”
　　姬俊暗暗屏住的呼吸悄然一松。还好，她没说恭喜。
　　“恭喜你。”
　　姬俊呼吸一滞，沉声道：“有何可喜？”
　　“成亲，难道不是喜事吗？”曦华问。

　　姬俊看着曦华，心中没来由地燃气一团火。简荻自降身份做他侧妃，说是辅佐，实则监视。只要孟彦一日不出现，她心中的疑窦就一日不会消失。若有一日孟彦出了意外，不管与他有没有关系，他都肯定，简荻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向他复仇。
　　这种亲事，有何可喜？
　　“曦华，一直都没问过你，你今年多少岁了？”
　　曦华一怔，有些不明白姬俊的意思。
　　姬俊靠着门框，看着庭中的飞雪，道：“记得那年求药时，末光曾说，本王多年前误杀了他心爱的姑娘。可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曾经的杀妻之仇早已随风而逝。如今提起故人，竟还盼着能坐到一起品酒谈风月。曦华，你从前有过喜欢的男子吗？你也曾不顾一切地救过他吗？待你化蛟之后，千年万年之后，你还会记得，这大荒曾有过一个叫做姬俊的男子吗？是否，我也会像末光的姑娘那样，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连一朵浪花都不会留下？”
　　“我不知道。”

　　姬俊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忽然就流出了眼泪。连思索都没有，连迟疑都没有，就这么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一句：我不知道。
　　“曦华，你知道方才问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姬俊抬手捂住双眼，道：“我在想，如果你说有，我会嫉妒，嫉妒你眼中曾有过别人，我不是你的唯一。如果你说记得，我会欢喜，欢喜你将我留在了心里。如果你说忘记，我会释然，毕竟我也不希望你余生都活在回忆和痛苦中。可你为什么这么直接地回答我你不知道？你连骗我一次，都不可以吗？”
　　姬俊忽然没了力气，他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道：“曦华，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你逼得我眼中只有你，再瞧不上旁人，逼得我心中全是你，却又自卑地不敢靠近。终于，等我终于敢将这份爱意说出口的时候，你却又逼我去恨。逼我恨不得你就这样虚弱下去，永远无法长生，恨不得不惜一切代价留住你，将你困在我身边。如今，你还要逼我去面对这样满心妒忌怨恨，患得患失，自私阴暗的自己？”

　　“对不起。”
　　还是这样古水无波的语调，仿佛旁人的一切情绪，都与她无关。
　　“常茙建茨被淳于晏害了一生，最后虽狠下心杀了他，却也随他而去。常茙简荻因孟彦家破人亡，依旧选择自毁声名成全他，甚至甘居人下，只为保他周全。曦华，若他日我登上王位，废去伊祁氏，你可愿做我的王后，陪我过完这须臾一生？”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提醒姬俊，他并没有失聪。等了许久又许久，身后之人依旧没有回应。姬俊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道：“原来，于你们这样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族而言，即便是背信弃义，不顾一切的情爱，也不值得你们驻足一顾。”

　　“噗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姬俊即便心中再痛，还是第一时间转过身。
　　只见曦华捂着心口，蜷在地上，疼得喘不过气。
　　“曦华！”姬俊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抱住她。
　　“你怎么了？”
　　“水……”曦华喘了许久，勉强吐出一个字。
　　“什么？”姬俊急问。
　　“用冰封住……”曦华几乎喘不过气。
　　姬俊来不及细想，他一把抱起曦华，掠到后院湖边，在湖心凝起冰座，将曦华放到上面之后，引湖水成冰将其团团围住。
　　“殿下！”百阕听到动静匆匆赶来。
　　“去库房将冰心草，还有所有至阴至寒之物全部找出来，送到小院！”姬俊果断吩咐。虽然不知道那些灵药对曦华有没有用，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姬俊不遗余力。不大会，王子府里最大的湖就被他用灵力全部冻住。

　　茫茫大雪不大会就把封住曦华的寒冰盖住，外人无法看清里面情形。姬俊顾不得自己灵力耗尽，静静地坐在湖边，双眼死死盯着湖面上的“冰山”。
　　看着看着，心思忽又回到了之前。也许，她不是不答应，而是痛到无法回答，姬俊安慰自己。
　　当满府宫灯全都亮起，连飞雪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橙色时，姬俊终于感应到“冰山”中的动静。
　　他挥手散去冰壁，上前探看。曦华虽然昏迷着，但呼吸平稳，应是暂无大碍。
　　只是，他又在小院守了一日夜，直到大婚当日凌晨，不得不离开时，曦华还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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